曼陀罗(3)

母亲也向哥哥提起改名字,哥哥回绝得很委婉,但母亲还是听出意思来了,骂他良心被狗吃了,白白培养他到大学毕业,连改个名字都不愿帮忙。母亲多少有点重男轻女,对哥哥的培养格外重视,期望值也甚高。那时节,在小县城大学本科毕业生凤毛麟角,可哥哥有些自由散漫,在仕途上黯然无光,退休时也仅是个主任科员。面对母亲的骂,哥哥没丁点脾气。他笑着开导说,证件上的名字不过是个符号,自己认什么名字就是什么名字,他人叫什么名字就是什么名字。母亲居然被哥哥说通了,望着李姨说,从现在起,你不要叫我许老师,要叫我许阿鹊。李姨红了脸说,我怎么好意思叫呢,这不行。哥哥慌忙向李姨递眼色,说要么叫阿鹊姐吧,这个亲切。母亲一锤定音,就叫阿鹊姐吧,我们前世就是好姐妹,以姐妹相称最恰当。李姨笑着说,好好好,阿鹊姐,就叫阿鹊姐。母亲进而说,以后有人来找我,就说这里没有许荟琼,只有许阿鹊。我今年八十四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不久许阿鹊要去见她爸妈了。哥哥说,别乱说,老妈会长命百岁的。

哥哥是在清明节上坟时的小车里说的,他说起探望母亲的情景。祖父母的坟墓清明头天哥哥去祭拜了,我和大姐没去。我们响应政府号召,清明扫墓尽量小规模。清明节这天,我们是去祭拜父亲的坟墓,车上也就我们三姊妹,哥哥开车,我和大姐坐后座。

哥哥转述母亲的“七十三、八十四”,我顿生不祥之感。父亲朱家祝是七十三岁去世的,去世前他也说过“七十三、八十四”。世上总会时不时发生凑巧的事,我担心“七十三、八十四”这个凑巧事要在我家发生。

在我的印记里,父亲长相斯文,性情沉静,在家里没多少话语权。小时候,我喜欢扒在阳台的水泥栏杆上目送父亲上班、盼望父亲下班,他身穿青色或灰色布扣对襟衫,头戴黑色鸭舌帽,肩挎黄帆布书袋,面无表情地在担水巷走出去、走进来。父亲发现我时,抬脸无声地笑笑,有时还举手挥几下,十分慈祥。去世前那些年,父亲也有些异常,从不养花的他在阳台养了曼陀罗等几盆花草,而且把花草搬来搬去,常挪地儿。性情也变得有些暴躁,母亲看他把花盆搬来搬去便说了几句,父亲就摔了一只碗,有些石破天惊。母亲白了一眼说,疯了!父亲说,没有疯!要是再搭一半句便起火了,幸好母亲默然走开了。父亲临终前说,他一辈子只留下书房里那些书,阳台上那几盆花草。那几盆花草不值一提,不知他什么意思。父亲去世后,按照母亲的意思,主卧的摆设保持原状,设了张长条香案供桌,墙壁上挂着父亲遗像。书房里的书,哥哥挑去些,我也搬了一些,留下的仍不少。阳台上曼陀罗等花草,母亲说她花草过敏,便都除掉了,在花盆里种上葱、大蒜和芫荽。

父母的坟茔在兆田乡许家村,小车到了兆田乡政府所在地左拐,再驶三公里多机耕路就到。许家村是母亲的娘家,母亲是村子里走出来的美女、文化人,墓地是乡亲白送的。墓地在未到许家村的机耕路后面,双穴墓,三爿石门三圈石块两条压石格局,形同浙南山区家用的竹交椅,结结实实坐在山坡上。当年母亲要做坟,父亲却说过几年再说,母亲便擅自动工了。父亲整日微蹙眉头,一言不发。坟墓建成次年,这般规模的坟墓政府就不让建了,防止青山白化。母亲说你瞧瞧,要不是我当机立断,就做不成了。父亲依旧一言不发。哥哥私下里说,也许老爸表面上推迟做坟,实际上是不愿在许家村做坟。大姐哼了一声说,还也许呢,那是铁定的,老爸想把坟做在朱山。朱山是父亲的老家,哥哥也希望父母的坟墓做在朱山,同祖父母的坟茔相近,清明节拜坟就不用两头跑了。我们这带清明上坟,以男方为主,祖父母的坟年年都得祭拜,外祖父母的则不必,要是父祖的坟墓做在一起确实方便很多。

小车在机耕路边停下来,大地充满生机活力,气息扑面而来。抬脸望上去,父母的坟墓掩映于青松翠柏之中,蓬勃的荆棘纠结着芒萁,几乎覆盖了通往墓地的五六十米石阶。哥哥手握草刀劈开荆棘、芒萁,我背着锄头,大姐提着塑料袋跟在后头。塑料袋里装有香烛纸和“金元宝”,金元宝是大姐备办的,由上好的金箔纸折成,状若马蹄。相比于母亲,大姐与父亲相投些,也亲近一些。父亲不抽烟不喝酒,看了一肚子的书,清汤寡水地过了一辈子,没用去多少钱。大姐似乎要给阴间的父亲补偿似的,每年清明都要叠很多金元宝,烧在父亲坟头。

一些芒萁侵入墓园,哥哥刈除了芒萁、杂草,便扒墓地俩角淤积的泥沙,我和大姐在一旁打帮手。坟墓清理干净后,哥哥拿手机拍山景儿,我在三圈石块两条压石上压坟头纸,大姐在三爿门前的坟地点香烛,烧纸钱和金元宝。大姐很虔诚,点上香烛后,合掌拜三拜,再拿石子在左穴墓前画个圆圈,然后在圈内焚烧,不让孤魂野鬼抢走。按照逝者黄纸、生者红纸的规矩,我在左穴墓压好黄纸、右穴墓压好红纸,大姐才烧了一半的纸钱和金元宝。大姐身材瘦长,蹲下去烧纸很吃力,我走过去说,让我来烧吧。大姐起身说,不要急,纸钱一张一张烧,金元宝一个一个来,要不然就不敬了。

也许清明思生死,返回的车上哥哥又提起母亲说的“七十三、八十四”,显得忧心忡忡。对于母亲,老年痴呆症就那样了,一般不会骤然恶化危及生命,危及生命的是她的心脏病。按照她的病情,务必坚持吃药,天天服用。服用的是阿司匹林和他汀之类,每月去医院开一次。可是,母亲常常不肯吃药,有时李姨伺候她服用,她都很抗拒。有一次,竟把李姨手上的水杯打地上去。哥哥说,老妈的心脏病是个不定时炸弹,何时爆炸皆有可能,我们姊妹要有心理准备。

清明后某天下午,我戴上医用防护口罩,去医院拿回药送过去。

我开门进去有股香火味扑面而来,主卧室灰沉沉的木门关着,我抬眼望了眼门上的气窗,感觉窗内烛光摇曳。李姨在书房兼卧室里串珠,串珠是她的副业,一个月可以挣好几百。李姨起身轻声说,头脑还清楚着呢,一早就叫我点香烛。她接过药袋子去说,药丸浪费了不少,有时在嘴里衔会儿就吐掉了。

次卧的门半掩着,飘进铁杆防盗窗的阳光,被衣架、椅腿子切碎成凌乱的图案,落在床前浅青色水泥地上。二十来天没见母亲了,看上去状态有些不好,眼窝似乎凹陷了许多。我想起手机故事里的老太,她提出改名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心里一阵发慌。

母亲望着我说,你怎么想起我啦,一年半载没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