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与糖(2)

延宕中持续,太阳照进窗帘缝隙,戴黑框眼镜的女孩说,早上好。他也说,早上好。未然的愉悦,她的热情令人始料未及。上海的冬天不下雪,呼出的雾气凝结成露,他们在苏州河边手牵着手,看远处泥沙船排出的尾气。他说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也是烟:燃尽的煤灰,摩托车的排气管,热力厂的烟囱,父亲一边鼓捣打不着火的发动机,一边隔着三层楼同母亲吵架,他跑到小巷里撒尿,浇化一摊雪。

她把手缩在羊毛衫的袖子里。窗户开着。他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转身去把窗户关上;她的手心攥着两颗糖,说,尝尝吧。

他又把烟续上,用力吸了一口。不吃糖,不是因为什么原则问题,只是他不想吃糖,除非它能让他像柯勒律治一样写出不朽的诗篇,否则他想不明白吃糖的意义在哪里;直抵血液的即时感觉,感觉过剩是有害的,不是永恒,没有永恒。打火机在手里开开合合,法国人说他那儿还有一盒七星,酒吧的抽屉里还卖各种各样的烟,这是他第一天来就知道的事,虽然他的英语不好。

他看着她把一颗糖放进嘴里,就那么含着,喝一口酒,冲着他吐了吐舌头,糖就待在舌头上。

法国人还在说环游世界,他只象征性地点头,对四处走动没有兴趣,东京是思量过很久的选择,这种思量久久不能消散,化为疑虑,为什么?把烟头熄在金属烟灰缸里时他又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吃糖的?

糖的包装盒上贴着一张日文标签,上面写的是“不得饮酒服用”。

她乐于追从不确定性,从庞大事物的身边溜走,违逆语言在我们身上构建的枷锁;罗马字使她快乐,就像一颗颗蹦蹦跳跳的糖丸。十六岁时,母亲在厨房煮粥,每天往父亲的碗里拌一小撮白色的糖,那种糖比白砂糖要细,细小如霜,她站在边上看着,母亲就蹲下来,微笑,摸着她的头告诉她自己支持她的一切选择。又说,你爸爸是个窝囊废,只会张嘴说话闭嘴抽烟。她听了只是眨了眨眼睛。

第一个选择是默许体育老师把手伸进她的衣领。十七岁生日的下午,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阳光穿透云层爬上窗台,储藏室里无人光顾。她在等待下一步动作,麻雀停留枝头,她闭上眼睛把自己当成一只亟待拆开的礼品盒;手指在触碰到乳头的前一刻停止了动作。她笑了,体育老师把手抽了出来。母亲说过,男人都是畏首畏尾的窝囊废。

她觉得有趣,一场游戏的开始,把在储藏室发生或没发生的一切告诉了班主任,坐在凳子上低垂脑袋,掰自己的手指;班主任是个一惊一乍的中年妇女,像上了发条似的在教室里一圈圈徘徊,承诺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告诫务必三缄其口。她点了点头,成年人的认真总是那么可笑。同学们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管她叫“那个女孩”;体育老师被学校开除,离开时,对着她鞠躬,班主任挡在了她面前。

或许男人都是这样,他们是一群谨慎过度,只会担惊受怕的动物,哪怕是在塞维利亚,那个给了她一颗糖的男孩也是。他公寓的抽屉里有一把手枪,西班牙不禁枪,夏末,他们一道去树林里打玻璃瓶,那是一支小口径的柯尔特手枪,银灰色,子弹抛壳的声音清脆。棕发男孩站在她背后扶着她的手,解除保险、上膛、瞄准、发射,绿色的酒瓶在远处爆裂,里头还盛着雨水。她摘下耳罩,转身说:

“我打中了!”

他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松开她的肩膀往后退。她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枪,笑嘻嘻地对着他:“怎么了?”

棕发男孩指了指她手里的枪。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不过是太高兴了,拿枪的手腕甩来甩去,西班牙人的脸色却比铁还青,说如果刚才枪走火了,那她就等于亲手送他去见上帝。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认真的表情,说:“你的认真叫我害怕。”跳舞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男人归根结底是理性动物,只会和语言相生相依。西班牙人把枪收起来了,她还没有摸够。回去的路上开一辆绿色小轿车,他双手扶着方向盘,嘴里滔滔不绝地说。西班牙语的音节短促迅捷,从她的一只耳朵进去又从另一只溜出来,隐约只能捉到几个词,手枪、生命、死亡和他的上帝,你在听吗?

“你把假期给毁了。”她说。

他说:“好吧好吧。”

她想吃糖,副驾驶的抽屉里有糖,到她抵达西班牙的第五个月,糖吃得越来越多,不由自主,一把抓了三颗,看着西班牙人手足无措地把车停在路边,糖撒落到地上。“你吃太多糖了。”

大约是因为这个,每次把糖放进嘴里时,她都会想起那把银色柯尔特手枪,西班牙人说的“死亡”一词:La Muerte,阴性,好像死亡是一个女人。把她和棕发男孩分开的不是死亡,她想,而是死亡这个词;塞维利亚的冬季,独自离开白色床单和公寓楼,披一件白色羽绒服在街上走,鹦鹉的最后一句话:escarabajo。死亡总会和每个人擦肩而过,真的有那么可怕吗?糖在她的舌头上化开。法国人将三个子弹杯端上吧台,咖啡、甜酒加黑朗姆,喷枪点燃杯口,幽蓝的火;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问法国人,“法语里的‘死亡怎么说?”

“Mort. La mort.”

“敬死亡。”她说,等待杯口的火焰熄灭。

“挣扎。”

他的脑袋里闪过这个词的时候,手指正扭转玻璃杯沿转动里面的冰块,冰块在威士忌海沉下又浮起,挣扎;世界很小,世界就是那么个玻璃杯,曾经岚也是这么说他的,一个挣扎的人,他想说她也是。法国人把点燃的酒推到他面前,糖说:“敬死亡。”一饮而尽。

他是在三年前的冬天得知那个消息的,岚在宿舍吞服了三分之一瓶安眠药企图自杀——岚就是苏州河畔戴黑框眼镜的女孩——那时他的心情就是没有心情,不悲伤也不快乐。走在西藏路桥上时,他说:“她大概希望可以不再挣扎。”事与愿违。

自认为姗姗来迟的忏悔,哪怕知道岚的选择好像跟他没有关系,他也自认罪孽深重,无知而无力的罪孽。那时他们分手已有两个月,耽于迟钝,很多东西始终未能完成——她跟着一个穿褐色马甲的男孩走了,那个害她吞食安眠药的人就是他。深秋,艺术集市,潮湿的法桐叶铺满人行道,他记得很清楚,潮湿季节烟雾是往下沉的,最后一支兰州,看他们的背影往天桥上走,转过头他就遇见了三年前的糖,白色羊毛衫和白色手提包。

白色的一切和她黑色的眼睛,这么些年来唯一没变的东西,那只手提包挂在吧台下方的钩子上,大衣在墙角。他同食道里返来的气体做了会儿斗争——朗姆一直烧到胃里——闭着眼睛,问法国人要了一支七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