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你而飞

当一缕阳光暖暖地落在小孩身上,她感到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被这春日的阳光唤醒,仿佛冬眠后的苏醒,身体逐渐柔软,她站在篱笆根下眺望,充满精神。那唤醒,便从她的肌肤层层渗入心中,内心深处的那个念想逐渐扩大,扩大到遥远的地平线,日思夜想的那个身影,由一个小点逐渐清晰,越来越大,来到她的眼前……

嬷嬷——她张开双臂……

可是一晃,什么也没有,只有前面的草甸枯黄黄的,直至地平线尽头,虚白朦胧,渐渐向上,呈现出天空无边的瓦蓝,偶尔一朵白云悠闲飘过,装不住孩子的心事。她的眼睛湿了,嬷嬷,你在哪里?

她随意迈开步子,走进路南的草甸。甸子虽然尚未见绿,昆虫小动物已经开始忙碌了,蚂蚱、刀螂、毛毛虫、蚂蚁、蝈蝈,很多说不上名字的虫类都在寻找着各自的营生。地鼠几乎占遍了草甸,平地隆起无数黑色的土包。她一个个数着,它们不时钻出洞穴,两脚一立,前爪耷拉胸前,眼珠急速转动。不时跑窜的小兔,总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那首小兔歌谣不自觉地跑到孩子嘴边:

匆匆跑呀惶惶奔呀

跑到哪里才是牠呀

跑到林子七狗追呀

跑到草地五狗追呀

匆匆跑呀慌慌奔呀

跑到哪里才是牠呀

跑到山川众兽撵呀

藏进院落雄鹰抓呀

匆匆跑呀急急奔呀

跑到哪里才是牠呀

猫那儿求来的胡须

驴那儿求来的热血

匆匆跑呀惶惶奔呀

一只小兔竟然在她不远处站定,楚楚望她,她心一热,可怜的,别让天上的老鹰看见你,去吧,去安全的地方,明天见。

走在草地上,磕磕绊绊,她不时蹲下来,跟随遇见的虫类说话,看它们怎样互相吞啖,互相搏斗。她不能阻止,就像看到老鹰抓住小兔的那刻,她急得不忍看,又不能不看,眼睁睁的,目睹老鹰一嘴一嘴叨扯兔子的皮毛。

每当遇见这类情景,她的兴致就全没了,不玩了。

她的目光又伸向天边,地平线朦胧,阳光无垠,那个身影什么时候能出现呢?

回家了。

家里没人,爷爷又去护林了,太提(奶奶)没在屋,一定又在园子里。小孩站在角门一望,没看见太提的白头巾,小嘴撇了撇……

进屋,望一眼西墙上的木雕鹰,总想拿下来看看玩玩,可是,那是爷爷的,不是玩具。

孩子脱鞋上炕,玩剪纸哈尼卡吧,不,今天不玩哈尼卡,玩纸飞机。纸叠的飞机已经发软,被玩得太久太久,飞不起来了,上哪儿再找一张挺实的白纸呢?她要让飞机飞得很高,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太提怎么还不回来?饿了,她下地掀开锅,空空的,看看碗架,什么也没有。

去葵太提家吧。

葵太提是太提的钓鱼伙伴,家在西头,只有两口人,没孩子,偶尔看他们吃猪肉炖酸菜,肥瘦相间的肉切成筷子条状出现在酸菜里,加上饭豆稷子米捞饭,真亮眼。她常去,经常能赶上饭食,吃上葵太提给盛的捞饭,上边还盖着亮眼的猪肉酸菜,真香。很多时候他们吃煎黄姑子鱼,葵太提递给她一条,她就坐在北炕沿上,一点一点吃,小心地吃,一条煎得焦黄的鱼,吃完了,就剩下一根干干净净的鱼刺,然后她认真地舔净手指上的油星。吃惯了,就总想去。葵太提一看见她迈进门槛,就说,这个叵克子乌音①又来了,或说这个莫虐乌音②又来了。小孩不懂那话的含义,管它呢。

门开着,一个人没有,锅里冷清,小孩失望,返回身。

白晃晃的太阳,照在土路上,路上的草秸、猪牛粪无处躲藏,她尽量躲着,选择被踩得硬实光亮的路面走。

回到家,太提也回来了,身前身后整理鱼囤子③鱼竿什么的。饿了吧,妞妞?太提看都没看她一眼,急忙取下身上的渔具挂到仓房墙上,大步进屋做饭。饭是小米捞饭,菜自然是鲫鱼汤了。太提做鱼汤的样子像跳罕伯舞(民间舞),煎好几条小鲫鱼,放上汤,煮一会儿,再掀开锅时,那鱼汤竟变成牛奶样的白色,冒出腾腾热气。太提急不可待地盛出一碗鱼汤,就地嗞儿嗞儿地喝起来。小孩回头望望墙根的鼠洞,担心老鼠窜出来抢喝鱼汤,就像从洞口往里拽小鸡崽儿,太提在外面拽,老鼠在里面拖,里外大战,鸡鼠不宁。

晚上,太提点上煤油灯,挽起裤腿,吐口吐沫在腿肚子上搓麻绳。小孩躺在被窝里,看太提的影子映在墙上,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把太提的日子和身心都投在墙上了,小孩看得乱糟,就想嬷嬷。听太提说,嬷嬷因为生气,睡了一觉醒来后,就不对了,不说话,不干活,总是往外走。起初阿查(爸爸)还跟着她,时间一长,就由她了,结果那天一出去,就再也没回来。嬷嬷是跟谁生气的呢?跟阿查还是跟太提?可是阿查去找嬷嬷,也没有回来。

天上的月亮白孤孤,不眨眼地注视她。多好呀,月亮天天跟小白兔在一起,清清静静的,一定没有吵嘴的事吧……孩子的眼睛花了,月亮变成了亲爱的嬷嬷。孩子揉了一下眼睛,一身白色的裙衫,微微地飘,慈爱的眼睛,微微地笑着。嬷嬷……孩子叫了一声,眼泪流出眼角,流向耳朵。嬷嬷,我一定要去找你……

白天,爷爷太提都忙去了,她又去找她的伙伴们——草甸子上的动物和昆虫。它们不嫌她不会说话,孩子想跟它们说什么,就说什么。

孩子刚要横穿过大路,一阵黑乎乎的旋风,旋成个高高的大柱子,从东边呼卷而来,刮过她的身边,毫不费力地把她吹起来,变成皮球,叽里咕噜停不下,一直滚到南边甸子……终于,一棵小灌木截住了她,她紧紧抓住树枝,埋头喘息,才想起念咒:

旋风旋风你是鬼

三八镰刀割你腿

大刀不快小刀快

小刀不快大刀快

感觉还能用上劲儿时,孩子稍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继续抓牢小树,以防再次被风吹跑。稍会儿,往南一望,哇!满甸子的耗子花(白头翁)呀,一顺顺,齐刷刷的,朝一个方向鞠躬呢,好喜欢。

在孩子储存有限的记忆里,第一次见爷爷在院里支着药壶,咕嘟咕嘟冒热气。熬什么呢?白头翁。白头翁?嗯,甸子上的耗子花。熬它做什么?葵爷爷闹痢疾了。

白头翁能治痢疾?

白头翁在孩子心里就成了了不起的花,它不仅是美丽的花,还是第一个给枯草甸子穿上花衣,点亮一片枯草的报春花。爷爷怎么知道它能治痢疾呢?

爷爷讲,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个农夫,无意间吃了一碗馊饭,就开始闹肚子,闹痢疾。艾勒里没有大夫,农夫只好捂着肚子到外面求医。走出艾勒不远,腹痛加重倒在地上。这时,来了一位白发老翁,将农夫扶起,农夫向老翁说了病情,老翁便指着路旁毛绒绒的草说,这草可以治你的病,说完,没了影。农夫半信半疑,还是采了一些吃,没过一会儿,肚子不疼了,就高兴地采了很多回去熬汤,几天之后,病痛果真好了。第二年,全艾勒人闹痢疾,都哈腰捂肚子,农夫便采来那野草煎熬,给大家喝。那野草,就被感恩的人们称为白头翁了。

一阵喧嚷的声音传来,孩子回头一看,好几个比她大的男孩子在挖大眼贼儿(草原黄鼠)的洞呢。天哪,他们又要烧大眼贼儿吃了,他们不仅烧大眼贼儿吃,还烧洋砬罐④吃。她吃过洋砬罐,几天前,也是那几个阿卡,给了她一个烧得糊不溜秋的洋砬罐吃,她不知道是什么,放到嘴里一嚼,真香!那大眼贼儿,她没有吃。

有个圆脑瓜的男孩嘻嘻哈哈地说,笨妞又来解馋了,吃大眼贼儿还是洋砬罐?

她没有吱声,她走到他们跟前,一对认真的眼睛一眨不眨,我爷爷说了,不能吃大眼贼儿,会生病的。

那你想吃洋砬罐啦,笨妞?

洋砬罐也不许吃,爷爷说那是昆虫……昆虫的蛹,还是胎儿呢,就像鸡蛋里没有、没有孵出的鸡崽儿。孩子终于表明了自己的话。不,是爷爷的话。

哈,还昆虫呢,蛹呢,就说母鸡抱窝得了呗,还孵出呢。

男孩子们被逗得一阵大笑。

她不笑,仍然直直地望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