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岳母

一、

岳母来北京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一次都是因为有绕不过去的大事才来的。

第一次是我和妻子结婚,她正式成为我的岳母,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要出阁了,怎可缺席?她心里高兴,腿脚麻利,飞一般地就来了。第二次是我大女儿出生,她又上调了一级,正式出任姥姥一职,哪能不来?2018年第三次来京,并不同于前两次皆是人间美事。那次岳父患了肺癌,在济南查出来时,已然不太乐观,我和妻子在京城肿瘤医院预约好号之后,在进京就医日期临近时,岳母似乎意识到了生死离别时刻已经迫近,她不顾家人劝阻,执意要陪同岳父同行。那一次她成为一名寡妇。

岳母最近一次进京是2022年1月4日那天。妻子提前一天预订好当日的往返车票。翌日上午九点半乘和谐号南下,十二点半到达青州,六百公里,不出站口,接上二妹提前送进站口的娘,转身进入下一班返京高铁,时间间隔五十七分钟,不松也不算紧,正常的人生之旅速度。五点零三分,暮色微沉之中又回到了外形酷似三叶虫的北京南站。

我自诩对接站很有经验。驾车进入地下M层后,选择了一个靠近出站通道的泊位,这样便于接上人后迅速驶离。我来到七号出站口时正好火车进站,不多时便看到妻子搀扶着肩颈僵固、膝部微曲,即使站立也如履薄冰一般的岳母。她的眼神呆滞平静,看到我时,脸上不但没有笑容,就连一丝一毫关于情绪的表情都没有,一副愣愣的呆痴状。我快步走上前,大声地喊:

“娘!”

岳母的头没动,肩膀没动,上身也没有动,只是浑浊的眼珠稍稍向上扬了扬,算是答应和认出了她的大女婿。我接过妻子手中又小又轻的布包,那是乡村女人走亲戚时常挎的包袱样式,一块方形花布,四角交叉绾着结。布包里是岳母的几件贴身衣物。我心中诧异,瞟了妻子一眼:不是说好要多住一段时间么,怎么就拿这么一个小小的包袱?她也朝我挤了下眼,我知道她是在说,缺啥少啥回头再买。事实上这是她惯用的尽孝方式,不管是对她的公婆还是生身爹娘,从没区别远近亲疏,都是买贵的买好的,但从来也不管多不多余,重不重复,穿得着还是穿不着。

岳母十岁时丧父,那年她的胞妹五岁,幼弟不足一周,尚在母亲怀中嗷嗷待哺。没了父亲这一顶梁柱,家中的日子更加贫困,已到上学年龄的岳母,没有走进学校的大门,却早早地掮起了生活重担。

岳母的母亲是村里没地位、不受尊重的哑巴女人,她没有上过学,所使用的交流语种基本属于规范哑语以外的自创性荒腔野调,咿里哇啦地乱嚷乱比画,说着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的事情。她不但无法和乡邻交流,也没法和她的儿女们有效沟通。这使得艰苦生活雪上加霜,直接影响了三个孩子的心智发育、成长以及对世界的洞察与认知。举个似乎与妻子的哑巴姥姥没有任何关联的例子,便可知晓这种对世界认知的缺失是多么严重。

妻子在嫁给我的第一年里,我俩经常吵架,其原因是她对端午节、中秋节、元宵节这样的传统节日基本没有概念,这对我家这样的北京原住民而言是不能理解和接受的事。另外生于礼仪之邦——齐鲁大地,她竟对各种乡情民俗睦邻礼仪也严重缺失。后来,我就传统节日一事询问过岳母,何时包粽子、何时打月饼、何时摇元宵,她竟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妻子坦言上学后学到过这些节日名词,但自家从来没过过这些节,上大学时她曾买过一个粽子,但并没有和端午、屈原、汨罗江联系到一起。妻子的话和岳母的赧颜形成了完美印证。我无奈地问过岳母,咱家都过什么节?她很有底气地说:过年!

妻子此番行程当属必要出京,日行千里,朝发夕归,接岳母来京,便是和过年有关。但也是无奈之举。

岳母膝下无子,育有三女。妻子是老大,穷困的家境促使她在二十多年前成为北漂一族。我与妻子未婚时回山东,二妹读初中,小妹上小学。那是我和岳母头一次见面,她时年四十五六岁,不高也不胖,两个颧骨红扑扑的,精气神正健旺,虽然是一名从未出过远门未见过大世面的村妇,但谋求过上好日子的积极劲头十分可嘉,在生活各个方面都有淋漓尽致的体现。养猪、养羊、养鸡鸭鹅,种菜、种树、打理桃田(岳母家是桃农,每年种植青州蜜桃),一天有干不完的活,但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累。淄博是世界五大瓷都之一,与青州比邻,有六十公里之遥。岳父开着大嗓门的三蹦子,风驰电掣地去往淄博批采盆、盘、碗、勺等生活用瓷,再运到青州王坟、弥河一带的大集上售卖。每日风雨兼程,自知其中辛苦,但他羞于炫耀这没有技术含量的营生。岳母那时认可了我这位准女婿,她举着一柄小瓷勺眉开眼笑地意会我,中间差价很可观,能挣四毛一呢……岳父听后也得意地眯笑默认……总之,二十年前岳母一家,给我的感觉很不错,虽然不及北京的生活质量高,但幸福指数并不低,以岳母大人为船长的一家人,都在共同努力,朝着幸福、美好的日子满舵航行。

二妹是1986年的虎,小妹是1991年的羊。2016年小妹结婚时,二妹已是幼儿园里一名俊小伙儿的妈妈了。三个女儿都成了家,忙碌了大半辈子的岳父岳母总算可以稍稍松懈一下,享受享受生活了。可是,天不遂人愿。仅时隔一年多,在2018年秋,岳父由京还鲁后便撒手人寰。老头没了,岳母哭成了泪人。丧事期间,人来客往,鼓乐喧天,众人因逝者而来,逝者入土为安,葬礼即毕,平时生气勃勃的农家小院顿时变得异常冷清。深秋至,霜凝露重,落花成冢,因一人离开而停摆的生活所形成的冷清氛围,远比暮秋里的风还要凄清几分。三个已出嫁的闺女担心老娘孤独,都要求把她接走与自己一起过活。可岳母执意不肯,说她走了猪没人喂,鸡鸭鹅下了蛋没人捡,菜园的豆角要搭架了,洋柿子也该如何如何了……推脱理由有一大堆,好像她要凭借一妇人之力也要继续昨日“家”的祥和、美满与繁荣。三个女儿没有办法,遂了她的愿,但是私下约定从老大开始,每年春节轮流回家陪她一起过年,圆满岳母唯一看重的“年”的概念认知与女儿们愧于无法更多回馈的养育恩情。

于是,我挽妻携女,一家人在岁末飞雪时节赶往青州,陪岳母大人一起度过了岳父走后的第一个年。那个春节,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好像并没有因为岳父的离开而发生变化,我感觉那个“年”更加的隆重,仪式感也更加强烈。岳母早早地发好了两大盆面,揉了一屉又一屉的大白馒头,当揭开大笼屉的时候,满屋子都热气腾腾的,正好贴合了蒸蒸日上的吉祥寓意。在年前岳母就准备好了丰盛的菜肴,各种冷拼、炸货、炖菜等做得比往年还要多。二妹小妹她俩嫁得较近,距离岳母的村庄只二里余。大年三十下午,她们两家人也赶来一起吃团圆饭,席间,岳母还给她的外孙外孙女发了压岁的大红包。那个年,岳母家除了没有贴红对联、没有放鞭炮以外,一切都融浸在幸福的祥光里。但是在大家聚在一起守岁聊天的时候,我看到岳母悄悄抹去了眼窝里淌出的两行泪水。其后两年的春节,分别是二妹和小妹两家到岳母身边过的年。因新冠疫情防控的原因,虽然出京也很必要,但终于还是担心疫情反复无常,给孩子的学业带来不必要的影响,没能回青州陪岳母过年,只有千里连线,电话、视频拜的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