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蝉在叫(5)

3.道士

之后又断断续续去过几次高岗。锦瑟剪了一个短片,歌师的访谈,得胜而归的斗牛,失败的斗牛,雨中层层叠叠的木楼,暮色中的炊烟,雨后光滑石板路上的倒影,路边晒太阳的老人,风雨桥里爬上爬下的儿童,神情慵懒的猫,一副没睡醒模样的白狗,鼓楼里火塘噼啪燃烧的火苗,山里的薄雾,天籁般的大歌……那种遗世独立的气质。在电视和新媒体播出后,又通过李馆长牵线搭桥,有人在高岗寨子旁边建了座有八间客房的高端民宿,分别命名为:捕风、捉影、抚琴、鼓瑟、批亢、捣虚、抱残、守缺。我心想怎么如此眼熟,后来想起,是《倚天屠龙记》少林龙爪手的招式。村里还开了几家农家乐,村民也摆上小摊,卖山里的土产。一拨一拨的游客,就像潮水,带来喧嚣,也把贝壳、珊瑚冲上沙滩。

锦瑟为这些事前前后后跑过几次,帮忙联系。期间,她还参加了数次家里安排的相亲。我问她如何,她叹了口气,咬着嘴唇,把脸偏向窗外。

再去高岗,锦瑟已是红人。

那是第二年初秋,歌师打来电话,说有一场玩变婆的活动,很难得,好几年没举行了。

一个男人,用棕榈树皮做的面具蒙着脸,手臂上扎着稻草,扮作变婆。大家围着他,有胆大的男孩时不时捅他一下,他回过头,张牙舞爪。小孩们四散而逃,他佯装去追逐。最后,大家都跑累了,于是炸响鞭炮,吹起芦笙,恭送变婆大人出村。

然后便摆上大鱼大肉,有人提了个大塑料桶,往碗里倒酒。前三碗是必须一口闷,我得给锦瑟挡酒。歌师一一介绍:寨老、鬼师、支书、村主任、会计等等。

一轮轮敬酒,各种说辞,屋顶的灯发出彩虹般的光芒。鬼师把锦瑟拉到旁边说话。锦瑟转述给我,说感谢我们去打开吴道士的棺材,让他们知道棺材里没人。他死后,村子里出了些怪事,现在想起来,很有可能是变婆作怪。鬼师去做了法事,以后应该不会有事了。

一桶酒下肚,寨老已经趴在桌上,被搀扶着去屋里躺下。歌师舌头打转,说去歌塘唱歌。鬼师的影子在墙上舞蹈一番,也走了。

有人又拿来一桶酒,锦瑟捂住碗不让倒,结果另一个倒满酒的碗又放到她的面前。好了好了,吃菜吃菜,大家节奏慢一点,就当中场休息。村主任用筷子指着桌子中间的猪蹄,鹿老师尝尝我们的特产。

猪蹄也就简单地剁成几大块,锦瑟举着筷子,寻找小的。

来来来,这个不晾人,来这一块。

张师也来块大的。

酒喝得慢了,话就多起来。因为月潭观申报文保的事,锦瑟便问起村主任。

这个月潭观应该也有几百年历史了。最早呢,是一个和尚庙。

哦,这么说来很有意思。

其实也没有哪样意思。据说一开始有几个和尚,香火马马虎虎,后来兵荒马乱,和尚走的走,死的死,到破四旧的时候,最后一个老和尚也死了,也就荒废了。

那怎么又成了道观?

这个说来话也不长,也就十几年的事情嘛。

怕不止哦,吴道士死了都十几年了。说话的是会计。

你这样一说还真不止十几年,我算一下,九二年还是九三年,差不多快三十年了。其实那个时候我还小,很多事情都是听老辈子说的。

吴道士,那个时候他还不是道士。他家实际上是寨子里的一个大家族,后来因为姑表通婚,家里人得了一种怪病,男人身上磕到碰到就出血,止都止球不住。

我估计是近亲结婚引起的遗传病。会计往自己嘴里丢了颗花生米。他旁边的一个胖子正拿起一块猪蹄撕扯。那个时候都说他们祖上惹到了变婆……

村支书打断了他,哪里有变婆,不要搞那些封建迷信。

反正到了吴道士他老者这一代,两个兄弟在十多岁就死了,只有他老者成年。因为有病,村里姑娘不愿意嫁给他。后来,他就和村里一户潘家的姑娘结亲。

那个潘家,村主任看了眼支书,祖上也是变婆。以前,村里的人都不和变婆通婚。后来生出吴道士。他十多岁时他老者摔了一跤,死的时候全身都是死血,乌黑乌黑的。他家妈一年后也跑了,听说跑到荡麦去了,反正他也没去找过。后来他长大了,喜欢上鼓楼旁边吴老腮家小姑娘。吴老腮家是我们这个寨子最早的几户人家,因为吴道士是变婆后代,肯定也是变婆,所以吴老腮不同意。

听到这儿,锦瑟看了看我,从桌子下拉起我的手。这么多年,我只去过她家一次。她妈从头到脚把我审视一遍。一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一个住五层大别墅的千金,一个他们眼中的无业游民。他爸倒是劝我去考个公务员,说有个稳定编制也凑合。

听说吴老腮家姑娘,都怀起了,还是去找草药打的,会计说。

离这里几十公里的占里,就有用草药控制生育的说法,锦瑟曾经去那晃悠过两天,只拍了些木楼上的计划生育宣传标语。

后来有一天,吴老腮在山上被石头砸死了,会计继续说。

胖子说,肯定不是被砸死的,是自家喝酒摔到坎下死的,很可能是变婆害的。

那么高的一个坎,会摔死,会计用手比画着。

就是摔死的。有个老总,去法国玩,比这还低的一个坎,也摔死球了。

你们两个争个斑鸠,各喝一碗酒。支书抬起碗,都不要乱说话,你继续。

村主任也端起酒喝了一口。后来,吴道士伤心了,就出去打工,去的是广东还是广西。过了一年,吴老腮家姑娘也出门打工,好像也是去广东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