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蝉在叫(3)

锦瑟打开收音机,尧十三的《瞎子》,歌词源自柳永的《雨霖铃》。

秋天的蝉在叫……

汽车行驶在群山之间,窗外的风带着深秋亚热带森林潮湿冰冷的气息。

棺材里空空如也。其实应该说没有看见人。没有尸体,也没有骷髅。

只有一套灰色的道袍,陈旧破朽,却叠得整整齐齐,就在棺材正中。

我和锦瑟还来不及惊讶,只见马道长扑通跪在地上,砸起一些灰尘。

师父他老人家,竟然,飞升了。

2.变婆

县内苗、仲族谓有变婆之说。言生人死后掩埋土中,或三日或五日或七日,揭棺破土而出,形体依然,颜色不类,心尚知觉,惟哑不言,呼叫有声,腥秽之气随风飘荡,闻臭欲呕,毛骨悚然……此种离奇怪异之说,惟苗疆独有……又惟苗、仲独有之,他族

亦自古未之闻也。

——《从江县志·杂录异闻——人类变兽》

这是民国34年的记载,古籍中的仲一般是指布依族,但这里应该是侗族,因为从江没有布依族聚居。变婆的传说其实也不光在黔东南,在贵阳,小时候爸妈就经常吓唬我,晚上不要出去玩,免得被老变婆抓走。但什么是变婆,鬼知道是什么。

这几年,陪锦瑟在黔东南月亮山一带搞人类学研究,无数次听到变婆的传说,但每每问及,村民便闭口不谈,或顾左右而言他。

第一种说法,变婆就是野人。明陈继儒《虎荟》中有记录,讲一个苗族老妇,在山上迷路,只能捕捉螃蟹为食,后来“遍体生毛,变形如野人……”。这是人野化,不算真正野人。而月亮山一直有野人传说。最早是1930年,当地猎人捕获一名全身红毛的女野人。1996年还有一起耸人听闻的女野人强暴老汉致死的新闻,上了当年的《贵州商报》。那个村子叫摆拉,我还和锦瑟专门徒步去过,打听一圈,也没什么收获。还据说1984年,生态专家刘民壮教授在月亮山考察一个月,收集到野人毛发,化验下来说介于人与猿之间的未知物种。

电影《路边野餐》中有防范野人的说法,把竹筒戴在手臂上,野人抓你时,可以把手从竹筒里摆脱出来而逃走。这个说法我们在一些村里也听说过。但一说到变婆,村民马上讳莫如深。《从江县志》的记载,变婆显然不是野人,死后破棺而出,我说更像僵尸,锦瑟扬了扬手中的一本书,说人死后会僵硬,而变婆肢体柔软,这是鉴别方法之一,此外,变婆前臂只有一根骨头。说罢,就抓起我的手撸起袖子使劲捏。

我拿过书,书名《妖怪、变婆与婚姻》,作者颜芳姿,出版社是三民书局。

作者在从江边村做了一年的调查,发现变婆不仅是一种传说,还是一种身份。“一个遭遇过几十万官军镇压屠杀的族群,因为明清军事殖民和商业扩张而丧失故土,长久以来不断战争,抗争失败后逃亡山区藏匿……以恐怖的巫术谣言和传说吓阻汉人和异族,用择偶禁忌引导青年男女守住村寨内婚,对定居村内而来历不明的人保持高度警戒。……面对因战乱、逃税而依附边村的外姓与外地人,边村侗族也在社会内部抹黑邻居为变婆,好让祖先开发的土地和家产可以保留在侗族村寨内部,继续由家族传承下去,而不落入外人手中。”

为了验证这个说法,锦瑟决定寒假再去高岗。

通过李馆长的关系,联系到当地的歌师吴老丢,还答应给他做一期访谈,有机会在电视播出,以便宣传旅游。黔东南以西江、肇兴为首的寨子搞起旅游,给村民带来收入,其他村子也想开发一下。

我们被安排住在原来大队部的二楼。木楼修建于人民公社时期,一楼是礼堂,上了一把铁锁,从门缝望进去,只见空旷的屋子里几十张木凳,一束光线从窗户射入,似乎有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很多年没用了,大家有事都到鼓楼商量,歌师带着我们在寨子里转了一圈。

前几天,我们就在寨子里瞎逛,拍照。冬天难得的晴朗日子,几乎所有人都在阳光下,坐着或者靠着,看着我们,露出笑容,说:来了。然后继续聊天,用我听不懂的话。锦瑟也找个地方坐下,她会些侗话,不过需要悄悄打开录音笔,晚上回放,整理一下。我只能无聊刷手机,但阳光刺眼,最后只能打瞌睡。

然后便是斗牛。高岗有两座鼓楼,一座是吴姓家族的,一座是王姓家族的。牛就养在鼓楼下面的一间屋子里,披红挂绿打扮一番,便被一群人簇拥着往斗牛场走去。斗牛场在五公里外,其他人便各自乘坐摩托或者三轮车向那里进发。

应该来了十几个寨子,至少有二十头牛。斗牛场周围摆上许多摊子,卖各种吃食,煮米粉,油炸洋芋,水果、啤酒、方便面、饮料、瓜子、矿泉水。牛两两对战,红着眼睛用角顶,用脑袋撞,唾沫横飞,鲜血直流,直到一方转身而逃。

斗牛结束,大家散去,走路的,搭乘摩托或者三轮车,斗牛场留下满地的一次性碗筷、方便面纸碗,被风吹着飞上半空的塑料袋。

王姓的斗牛赢了,回到村子,披着红绸,被牵着,簇拥着游街,放完鞭炮才引到河边,惬意地泡进水里。吴姓的牛输了,被一个人牵回来,最后也走到河边,泡进水里。

夜里,在鼓楼,几个老汉,吴歌师也在。我们也过去,围着火塘坐下。锦瑟说他们在聊白天的斗牛。我反正听不懂,她说他们聊美国总统选举我都相信。

他们说几句,锦瑟小声给我翻译,他们说,明年要加强训练,搞几个轮胎,用绳子拖着让它拉,营养也要加强,除了草和饲料,还要掺点用酒泡过的苞谷。

突然,锦瑟插话:牛打败了怎么办?

见锦瑟会侗话,他们都很惊奇,不过这也拉近了距离,我借机散了一圈烟。我平时不抽烟,为了锦瑟事业的发展,也只能牺牲自己的身体,同时为祖国的烟草税收做出贡献。吴歌师从火塘里捡起一根木头,点燃烟,吸了两口。牛败了这一次,就没有下一次了。

啊?

你想一下,它下次再去,一看到对方,就会没有勇气,不用打都输了。

那么牛怎么办呢?

我们也舍不得,一般也就卖给屠宰场。

被选中的斗牛,平时也不用耕地,住在鼓楼里,吃好喝好,它的命运便是这每年一度的战斗。赢了,便是荣光,输了,连去耕地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