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流星

祖父归来那天,是我第一次对父亲动手。我打肿了父亲的脸,父亲的两颗牙齿也在我的拳头下摇摇欲坠。像儿时父亲拎起我那样,我拎起了父亲。我等待着祖父的下一道指令,所以我仍五指紧握。想不到祖父却跟个顽童似的,溜到父亲身后,狠狠地踹了他儿子两脚。

那是傍晚,我记得太阳沉得很快。我每吃一粒枣,天空就挂起一颗星。我看到有颗星似乎被黄土地上一只看不见的手拽住,起先带着不情愿的抵抗,缓慢地滑行着,但很快就架不住大地之手的蛮横,或是得到感召,闪烁间急速坠下,在天空撕出一道滚烫浓烈的白痕。

我说,流星!父亲闷声抽着烟,还没来得及抬头,祖父已站在了他面前。

现在回想起来,当我们看到祖父时,都吓坏了,说是魂飞魄散都不为过。三个月前,父亲埋葬了祖父,可这位本已入土为安的老人此时又站在了我们面前,双手背后,像看秋收时的庄稼一样看着他的儿孙。祖父的脸上是平静的疲态,晚霞一寸一寸从祖父身上褪去,衣裤外粘着的一圈肉眼可见的尘土也在夜幕中走向暗淡。祖父仿佛不是在黄土里沉睡了三个月,而是照常去田间忙活,像黄土高原上所有的庄稼人一样,满身风尘,披星而归。

祖父没有理睬我们呆在原地的傻样儿,只是绕着窑院走了一圈又一圈。看得出来,祖父对这三孔新箍的窑洞很满意。尽管祖父活着时半辈子奔波劳碌,一辈子寄居他处,但他儿子在这片他从生到死的黄土地上完成了他的遗愿。祖父去世后,父亲不顾众人反对,冲破一切阻碍,硬是用最短的时间箍起了三孔亮堂堂的窑洞。打地基、修拱顶、铺防水、盘炕灶、刷窑顶、装门窗……挖掘机、推土机和压路机在黄土地上持续轰鸣、颤抖,这方高原的角落焕然一新。工程队用三个月时间走完了祖父准备了一生的箍窑路。三孔窑洞箍好后,父亲在硷畔上放了数不清的鞭炮。满地红色炮屑像山丹丹花瓣,洒在黄土地上。鞭炮炸响后冒出团团蓝雾,随风远逝,炮音缠绕我们的身体,回旋不绝。不知是不是浓烈的硫硝味太刺鼻,呛得父亲流下了眼泪。

父亲常提起祖父曾对他说的一句话:不蒸馒头争口气。父亲就是靠这句话撑到了新窑箍好。哪怕我们早已在城里安家,除了一次暖窑仪式,再没住过新窑,但三孔窑洞像三个壮实的后生,立在院前,立在村里,板板正正的,父亲就觉得值得。我曾不止一次听到父亲喃喃自语,这下好了,我们有根了。但父亲怎么会想到祖父还能亲眼看到这三孔窑洞呢?父亲怎么会想到他只是烧了新窑的照片给祖父,以此告慰他在天之灵,祖父就像受到召唤般归来了呢?所以父亲僵在原地,像一块烈日晒干的泥巴,在思索天地间的隐秘,任凭祖父绕着窑院转圈儿,扬起细微的黄尘,化作闪着亮光的情绪粉末环绕他,使他鼻子发酸。

起风了,月亮轻移,山影颤动,月光掠过黄土地,在高原的沟壑间游走。祖父停到父亲脚边,踩住了父亲的影子。他看着父亲,说,有几件事没弄清楚。祖父的嗓音变了,不再是那种常年吸烟袋锅熏出的混着痰音的粗犷,而是像石头滚落崖底发出的那种模糊而低沉的闷哑。祖父见父亲没有反应,继续说,我回来有几件事想弄清楚。祖父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儿石头滚进父亲的胸腔,从四面八方围剿他的心脏,堵得他喘不过气来。后来父亲对我说,其实那时他很想开口说话,也想好了要说什么,可是祖父的声音压住了他的嘴唇、舌头和喉咙,不要说开口了,父亲甚至都不敢拿正眼瞧一瞧归来的祖父,只是盯着祖父的黑布鞋头,和影子一块儿默不作声。

祖父叫我的名字,小宝,小宝!祖父用手指戳着父亲的额头说,打,打他。替我好好教训这个不孝子。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冲动,二话不说就替祖父教训了他的儿子。祖父的声音遥远、苍茫,带着雾气般的混沌,像电波穿透我的肉体,震荡我的神经,向我发出紧握双拳的信号。我以为父亲的身体会和我儿时他揍我的拳头一样坚硬,想不到父亲的骨头早已被岁月侵蚀得像面团一样松软。我的拳头让父亲去镇医院住了一个礼拜,父亲的腰受到了损伤,还换了两颗牙齿。此后每年我们去给祖父烧纸,父亲磕完头,都要我扶他,他才能艰难地起身。我还记得父亲躺在病床上,又好气又好笑地摇着头对我说,你是个好孙子,但不是个好儿子。

我原以为祖父归来,要对父亲箍窑一事予以赞赏,或对父亲为他举行隆重的丧仪表示满意,却没想到祖父首先指责了父亲对婚姻的失败经营。祖父踹了父亲两脚,父亲往后退了三步。祖父的脚力带着棺木的沉重,使父亲和他的影子在月光下左摆右荡。祖父站在硷畔上说,畜生!多好的儿媳妇,让你这样糟蹋!父亲听罢,脸色和月光一道儿发白,黄土高原的夏夜温和凉爽,他整个人却像在结霜。

在我印象里,父母吵架几乎像他们的血液流淌在我血管里一样不足为奇,可以说,我生下来还没跟父母学会说话,就先听懂了他们吵架。三个月前,母亲离开了我们。母亲离家和祖父去世只隔了一天。父亲看着母亲脱下丧服,摔门下坡,却不挽留,只是大口嘬烟。我从没见过母亲这样砸盘撂碗的阵仗,搞得父亲的脸面和灶台一样狼藉;也没想到母亲会甩出早已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把我们父子俩晾在硷畔上。盘子的碎片割破了母亲的手指,有块儿碎渣在锅内弹起,戳红了父亲的鼻头。母亲本想用带血的手在父亲脸上狠狠砍一巴掌,但她看了看我,神情复杂地收回了手掌,转而用滴血的手轻轻抚摸了我的脸颊,在我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然后猛地掀起窑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跑下坡去追母亲,才发现母亲走得那样迅速,那样坚决,我连她离去的方向都没搞明白,连她远去的背影都没看清楚,只有脸上的那道暗红还在我皮肤上跳动。那天,父亲和我圪蹴在硷畔上,一根接一根抽烟。我们都憋着话不说。他不说,我也不说。父亲总是这样,一遇到事儿,就把话都放在尼古丁里吞吐。祖父归来前,我们一直在寻找母亲,但每次都无功而返。我们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能想到的人也都问了,但母亲就像黄土高原上夏天的雨水一样,落到地上很快就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