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神(3)

小周没再搭女人的话。虽然在急诊抢救室干了半年多,但他还是没学会怎么去安慰人,索性沉默。到了十二点他下班。下班前他给老乔发了个微信,说廖国安在他们医院抢救,要不要来看看。老乔没回,估计已经睡着了。到了早上,看到老乔的微信留言。胡辣汤店停业一天,让小周陪他去一个地方。小周隐约知道是去哪里,老乔提到过多少次了,要去拜访一个神仙。

说是神仙,其实是神婆,小周在家乡也听过类似的事情。往往是中老年妇女,四五十年都在农村生活,没任何出奇的地方。无非是每天下地干活,干完活回家做饭。喊叫着让孩子过来烧火,自己则拎着铲子,围着铁锅走动炒菜。锅里浇了油,铲子变得温热。白色烟气从土灶的缝隙里涌出。微黄的辣椒籽儿蹦跳,打到脸上又落下,空气里混合的呛人味道让她咳嗽。

饭菜还没煮好,大家都已经坐定,等待着她。有时停电,撕开包装,抽出白色蜡烛点上。蜡烛的火焰摇曳,大大小小的影子在墙上抖动。她走动着,伺候完男人伺候小孩。拿馍,你吃了吃不了一个,吃不了一个给你爸,你吃这一块。端米汤,今天的米汤煮得有点稀,没红薯了,要是有红薯砍几块红薯下去就好了。还有个菜在锅里,应该差不多了,我去看看。

等大家都吃完,她才坐在旁边潦草吃几口。吃得快,因为准备收拾碗筷了。然而突然有一天,她碰到了些什么。开始是不快活,坐在床上半天不愿意动弹。家人催她喊她骂她,都当听不到。也不像得病,也不需要吃药。突然大叫一声,好像什么钻进了身体里,对她来说一切都不同了。河南乡下叫做遇神,遇神的妇女就成为神婆,充当人神或者人鬼之间的媒介,可以帮助周围人解答一些烦心事。这些烦心事大多和死去的亲友有关。

“看一个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神婆看一个人多少钱?”

“两百。”

“那可不便宜。”

“是不便宜。猪肉都三十一斤了。”

小周想起可姐说话的神情。可姐开足浴店,不正规,正规的挣不上钱。可姐是东北人,来安兰十几年,会所也做过。这几年管得严,退下来在小区里开了间足浴店。开店不像上班,啥事都得自己操心,实在累得慌。小周初来安兰时送外卖,遇见可姐。可姐对他不错,两人不知道怎么整到了床上。不是什么固定的关系,两人对脾气。有枣没枣打一竿子,不图吃,图的是高兴。两人经常瞎扯。

可姐,可姐,现在做啥能挣钱。做啥能挣钱,卖屁股挣钱,你去不去。可姐你真好玩儿,真喜欢开玩笑。可姐就是这样人,喜欢说实话,要是不说实话能给憋死。我喜欢说实话的人,可姐你屁股可真圆,有小孩儿了吧。有小孩儿了,在小区上幼儿园呢。

小周摸着可姐结实的屁股,透过窗户望向楼下的幼儿园。孩子们正在操场玩耍,有几个在攀岩墙下面跃跃欲试,最终没敢往上爬。可姐的儿子四岁,还在读小班。没老人帮忙,可姐每天下午三点要去接孩子。到了这个点,足浴店客人就找不着她了。她说自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办法,真没办法。孩子大了,可能好些,现在呢,混着呗。

小周问那你男人呢,你男人哪里去了。可姐说早就跑了,可姐和亲哥合伙做生意,欠下高利贷。男人看不对劲儿,赶紧离了婚。亲哥也不中用,不管这摊子事。剩下可姐硬撑着,一个女人,还能有啥办法。现在干了六七年,高利贷还剩下十万多。哥哥微信问可姐过得咋样,可姐想回。打了一大段话又删掉了,没必要。七岁时,哥哥推她去滑雪。坐板凳上,陡坡上滑下去。她害怕,哥哥紧紧抓住她肩膀。

小周和老乔找到神婆时,神婆才看完上一个,还没完全恢复,正耷拉着头坐椅子上休息。休息完,神婆问老乔是不是要去请神,老乔说是,麻烦她。神婆向他们介绍请神的流程,神婆不能直接联系到老乔的女儿,得先请出神仙,由神仙来找人。而这个神仙则是一个六岁小女孩,贪玩,不一定能找对人,得慢慢试。神婆一会儿会念出找到的人名字。要是不对,老乔就要说不对,继续下一个。要是对上了,老乔就好好再叙。

流程讲完,神婆就开始进入入神的状态。入神不像一般网上说的全身触电般颤抖,而是非常平静,倒有点儿像练瑜伽的冥想状态。神婆进入冥想一会儿后,神情开始发生变化。五官有点歪斜扭曲,类似小孩儿做鬼脸的样子。鬼脸的表情没持续多久,神婆的五官恢复正常。她慢慢站起来,以左脚为中心,右脚轻微有节奏地敲击地面,嘴里开始不断吟唱出名字。

君,丽啊,嗯嗯啊。不是。婷,艳啊,嗯嗯呃呃。不是。神婆嗯嗯啊啊呃呃了几个名字,都不对。等到神婆又不清不楚说到一个名字时,好像叫华华还是娃娃,老乔点了点头。找对了人,开始进行叙的流程。这时神仙小女孩退出,跑去其他地方玩。老乔可以问神婆问题,老乔女儿的魂灵既然找到,自然可以附身到神婆身上回答。

老乔刚要问问题,神婆突然声音变得呜咽起来,整个人蹲在地上,捂着脸不敢起来。老乔问是怎么回事,神婆回答屋里有个自己不认识的,害怕,不敢回答。没办法,老乔就让小周先在门口等着。等叙完了,再出来和他会合。小周就走出来,打开微信,随便刷刷朋友圈。他看见可姐发的一个动态,知道她开工了。点开她头像,看了眼,随手又关掉。

老乔出来,小周很想问他叙的情况。老乔却不说话。两人一路闷着,突然老乔来了一句,孩子问我,蛋糕买回来没。真肯吃,还惦记着蛋糕。老乔就不该去买蛋糕,女儿是过十一岁生日,之前过生日没有买过蛋糕。她说同学家过生日,邀请她吃过,也想自己过生日时买一个。村里哪有蛋糕卖,老乔老婆说算了,下次过生日再买,提前买好。女儿嘟着嘴,不愿意。老乔心疼女儿,就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买。路上遇见了赶毛驴的老赵,老赵问他去干啥,说去镇上买蛋糕。买蛋糕咋还骑自行车,不知道喊他一声坐驴车么。老乔说那也不知道你今天要去镇上,要知道就坐你车上,还能一路上说说话。不过要是坐驴车,回来可就不方便了。老赵说回来你不会坐公交车,老乔说那公交车,半个小时也不一定等到一班,小妮儿在家里着急等着,回来晚耽误事儿。

蛋糕买回来了,回家却看不到了女儿。老婆说女儿等得着急,去南地里接爸爸,可能是走岔了,没遇见老乔。结果左找右找找不到,找到第二天下午,才在机井里发现,整个人泡得肿胀。发现那天是八月十五日,县里成立了专案组侦破,嫌疑人却一直在逃没抓住。老乔后悔不该去买蛋糕,要是不买蛋糕女儿就不会出门找他。不出门就不会遇到外地过来的廖国安。不遇到廖国安,就不会被他推进机井里。又想一想,去买蛋糕也不是不行。路上不该遇见老赵,要是不遇见老赵就不会和他喷那一会儿,不喷那一会儿就能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就能在南地里遇见女儿。遇见女儿就可以骂她,乖乖,你跑南地里干啥。骂女儿,女儿会怎么回答,老乔想起神婆刚刚说的话。

大,我跑南地里是来接你,看你给我买回来蛋糕没。买的蛋糕大不大,有没有花,要是没有花我可不依。你怕我跑南地里,是害怕我遇见小鬼儿么。晌午头,鬼露头,我不怕,来了小鬼我打他。大,河边芦苇哗啦啦响,是小鬼躲在里面么。不是,是个癞蛤蟆。蹦一下,蹦两下,跳进河里啦。大,晌午头,鬼露头,真的会露头么。我在南地里等,望路上望了半天,你咋还没回来啊。

小周回到医院,小女孩的床位已经空了。小企鹅却没有拿走,孤零零地挂在床尾。小周不知道在哪里找了根针,还有几卷线,坐在床边想把小企鹅给缝好。光线不好,他眯着眼睛穿针。线头从针眼旁边几次滑过,他把线头含进嘴里,用唾液湿润,然后用拇指将散开的线头捻紧。最后终于穿好了针,银色的尖针一下下扎进小企鹅的身体,又穿出来。穿出来时,不小心扎到了手指,有点疼,揉一揉,还好没出血。

三、

“两大碗麻辣牛肉粉。”

“加不加虎皮蛋?”

“加,还要炸豆腐。”

“两碗都要?”

“不要那么辣。”

“再来碟油炸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