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快嘴,豆腐倌说,这快嘴是个淘小子啊,脑袋好使,就是没继续上学给耽误了。
拿钱来的快嘴也进屋里。我一再说这肉啊,还是煮烂了吃才香嘛,千万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说完,我俩一起走出生产队院子,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刚才走过了两条街,以为不会有人买了。其实我不知道,买卖不好得勤吆喝。两个人一起走在街上,快嘴是顺道回家。恰好碰上一位妇女,问快嘴,这是哪来的客呀?
不是来客,是卖猪肉的。
卖猪肉咋不招呼呢?这么消停呢。我看看,多少钱一斤?
一元三一斤。
你家那么多人可该多买点。多买啥呀,队里存钱,可还没开支。听会计说,银行没钱,等明天才能排到咱们大队的号。都到这前儿了,啥都没整呢。
我把自行车放到路边,解开麻袋撑开袋口。
那女人说,小伙子你倒拿出来呀。
我连忙把麻袋口卷起来,露出那几块猪肉。
那女人不停地翻看,看样子有买的意思。我也不急于问她买不买,倒是愿意听他们侃谈。虽然我也是生长在农村,但与这些人交往对话的时候并不多,今天听来,很有趣味。尽管为了年关应酬,急于卖肉换钱,但听其所言,各有难苦。他们却虽苦犹乐,如此豁达。我想,人家不买,自有难处,当家自知柴米贵,自己不也是面临这样的处境吗?何况这肉另有隐情。
那女人掂量了好一会儿,说,还是再买一块吧。过年正月你大哥去街里串门,我看拿这块肉挺好。她下狠心买了一块。我叮嘱说,这肉啊,还是煮烂了吃才香嘛。千万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那女人说,煮烂了肉汤也香啊,留着炖酸菜。
我选择靠近没沙河岸边一个大屯子,尽管远些,希望能把剩下的肉都卖出去。顾不得饥饿,冒着寒冷,向前骑去。
在路上,我回忆着大嗓门的话,觉得还是穷人能看透穷人的心思。在那个“的确良裤子,苞米面肚子”的年代,也莫怪人家这样说。可是眼下的难处,她就不知道了。
又到了一个屯子。尽管是冰封雪盖寒凝气固的季节,一进屯子就有一股稻草灰的味道随风而来。屯子很静,静得好像是没有人住一样,真的让人会产生错觉。如果是画家,这倒是极好的写生素材,北国山乡农村寒冬村景图,白雪覆盖大地,茅屋几许炊烟,静谧而冷清,禽犬无声。
我走过一条街,没有一个人出来。河套边缘的风比山边的厉害,在稻草堆上打着旋儿,卷起一缕缕草灰掺杂着雪粒在灰堆上旋转,搅起一股黑色的旋风,贴在雪地上向远处滚去。我刚一停下来,尽管是背风站着,不一会儿,后背就被寒风打透。我想,不能这样走来走去,被迫喊出“卖猪肉啦!”喊这一声,真的让我为难。这憨直的喊声,还真把人给喊出来了。有一茅草屋的门开了,露出一个脑袋瓜,身子还夹在门里问:卖什么的?猪肉。那脑袋瓜缩了回去,门关上了。我只好推车往前走。还没等我走几步,那个门又开了,又露出脑袋瓜喊,呀,进来看看。
我赶紧把自行车掉头推进院来。其实,根本不算院子,几步就到了门口。那个夹在门缝里的脑袋又说,拿进来吧。
我把猪肉从自行车上解开,拎进了茅草屋里。进来才知道,这不是屋子,而是一间仓房,只能避风,不能取暖。那个青年,只穿了一件粗毛衣,因为怕冷,不出去。我把麻袋放在地上解开袋口,那个青年拿了一块猪肉,让我一同进去。从那个仓房开门进去是一间厨房,再开一道门,进了里屋,一铺大炕上盘腿坐着两人,一老一壮,看上去是父子。烟灰缸里积满了烟蒂,一盒迎春牌香烟,两个玻璃茶杯,一个铁皮暖水瓶上印着“抓革命促生产”。香烟的味道弥漫在温暖屋子里。让我感到家的温暖与欢乐的气氛。瓶装的白酒摆在地上柜盖上,可以看出是从外地工作的儿子回来过年。
那个中年对那个青年说,一斤多少钱?一块三。延边的八毛,要票的。
两人又嘟噜几句,我发现了他们是朝鲜族。我虽然听不明白说啥,却能看明白要干啥。那个中年让他把肉留下,青年是在推辞。在中朝参半的对话中,听出还有两位妯娌上街办年货去了,可能还会买的,有害怕买重的意思。最后还是买了。称完那块后鞧,中年从上衣兜掏出的都是嘎嘎新的一元纸币。相形见绌,我心里涌出一种惭愧、失落。我照例说,这肉啊,还是煮烂了吃才香嘛。千万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走出茅屋,天色近黄昏,西风渐紧,严寒备至。还剩下两块肉没有卖掉,饥饿又袭了上来,大腿也觉得酸胀。为了卖掉这剩下的猪肉,只好硬着头皮再走进另一个屯子,就是卖不了猪肉,也想讨顿饭吃。不然,怎么骑那几十里的冰雪山路呢。
我从东头进屯子,一直快到西头了,尽管我叫卖,却无人问津。我想从西头绕道后趟街去,走到尽头一家却没有道了。这家是三间草房,独房独院,用柳条夹的障子,很整齐,有的障条子已经活了。靠西面北边是仓房,南边是猪圈,东面有块小园子,最南头有个柴火堆。一看就知道是会过日子的农家。一位老农正在筛秕谷,院里有些豆秸,两把连枷、叉子戳在仓房的墙上,看样子是用豆秸打秕谷。老农满身的尘土,戴一顶四耳子貉皮旧毡帽,青色便服棉袄,扎的布围裙把棉袄在后背系出一个罗锅,穿牛皮靰鞡。一位姑娘站在猪圈门外,正在喂猪。
我站在大门口,吆喝一声:卖猪肉啦!一元三一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