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嗓门看完猪肉,把我上下打量一番说,肉是不错,这屯子没人买得起呀!今年才勾六角钱,家家都欠三角债。这全屯子二十几户,都拿出来比比,也没有你穿戴得好啊,你都不留着自个儿家吃,还来卖,我们哪能吃得起呢。
我说,那过年也得吃顿饺子呀。
大嗓门说,这屯子从过八月节杀一口猪,到现在就没杀猪。你咋不说,这人口少,地也少,两家一头交官猪的任务还不够呢。
大嗓门问,大兄弟,那你家是哪的?
我说了住地。
大嗓门接着说,听说你们那儿富哇。山里小块地多,还能搞副业。说实话,大兄弟,我看你不是做买卖的,也不像是吃不起猪肉。大老远的,起大早,大冷天来卖肉,也备不住是叫啥事憋住了。我看就别在这站着了,挺冷的。我告诉你,从这绕到紧后头道东那两家,西院是队长,东院是会计,到那里你招呼两声,看看买不买,别人家都不能买,没钱呐,到这前儿了,还都没开支呐!这半天了,要不到我家暖和暖和?
没等大嗓门说完,倒尿盆女人端着豆腐回来了,老远就说,大吵吵,还没咯叽完呢?
这时候,从院里跑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边跑一边喊道,妈——你干啥呢?这孩子光着头,头发盖过了耳朵,揉搓得不像样子,小脑袋缩在领子里,趿拉着一只大鞋,一只小鞋。倒尿盆女人大声说,快回去,我去换豆腐。等你爹回来过年给你买双响子,还有大块糖。这些哄骗没能阻止那个男孩的脚步,到底是跑到了跟前,两手缩回到袖筒里,一双可爱的大眼睛盯着自行车托架上的猪肉。
倒尿盆的女人说,那你就买点吧。
大嗓门说,买啥呀,我家你哥上套子还没回来。前儿个李五子回来说,得二十五六才能结账,屯里才能放补助费,要没有这补助费,还不知道怎么过年呢!到这前儿了,生产队里一分钱也没开,我家还存钱呢。你们也该买点,再说桩子他爹赶车送炭,比别人挣分多,还有补助费。
倒尿盆的女人说,多是多。多能咋的,也没开支。每天那三角钱的补助费,起早贪黑都打尖吃了。
这时候大嗓门神秘地小声跟我说,兄弟,肉是好肉,但是……行啊,都是穷逼的。记着卖肉的时候多一句嘴,告诉买主把肉煮烂了香。肉煮烂了,啥事都没有了。
虽然大嗓门没买肉,但是她的一番话说得让我非常感激,也让我心里冰凉。是啊,都是穷逼的,卖不了猪肉家里也解不了燃眉之急呀。我赶紧收拾麻袋放到自行车大梁上,推着向大嗓门指点的门户走去。还真的有人开门出来问问,听说是卖猪肉的,干脆没搭茬就缩头关门回去了。当我来到那两户门前,西院出来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穿的也不比那两位好多少,可比倒尿盆女人干净。问我是干啥的?我说是卖猪肉。这一问一答的工夫,东院的房门也开了,走出来一位妇女,年龄稍小一些。两家只隔着一道障子,虽然都是草房,可是比别人的整齐敞亮,窗户镶着大玻璃,障子比别人家的齐整,院子规矩。两人从眼神上可以看出关系不一般,看了猪肉,问了价钱。
西院的问东院的,你们买不买啦?
东院的说,谁知道呢。那天买回来五斤,那也不够。等过年正月,他今个儿请这个,明个儿请那个,这点儿肉好干啥,自个家大人孩子一顿也吃不着。
西院的说,那你就再买点吧,等他叔回来我跟他说,我看这肉挺好。
东院的说,这一天瞎忙啊!都到这前儿了,还啥都没买呢。今儿个起早就出去了,问他啥事也没吱声,急三火四的,跟鬼追似的,把那个装钱的破盒子翻了个底朝上,也不知是又有啥事了。
西院的也说,可不是咋的,起早在大队看屋的王大瘸子来了,叫你大哥起来到当院嘀咕了几句,说啥我也没听准。就说让他快去大队,也不是马车咋的了。
两人挑了半天,各买了一块肉。抹零去梢,换得了七八块钱,只好离开那个屯子另去他处。
其实,这个屯子,我上小学的时候来过,因为有一个亲戚住在这里。我家原来就住在这条河的对岸,离这只有十多里地。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跟两个姐姐去给亲戚送大酱。家里没有什么盛的,母亲想了半天,只好用一个小的搪瓷盆,装了大半盆大酱,放在一个猪腰子筐里,家里找不到别的,把蒙酱缸的那块布拿来蒙上。临走的时候,母亲一再嘱咐,回来别忘了把那酱缸布拿回来,要不酱缸没有蒙的东西了。两个姐姐轮流挎着大酱,到那时胳膊肘都勒肿了。我记得,一路上穿过茂密的树林,树上有鸟鸣;走过一片草地,野马莲花开得正鲜;在小山岗上有成片的榛树丛;过沼泽地,在一墩墩塔头上跳过,那些塔头被行人踩得溜平,中间还有行人捡来的一些树枝,在黑黑的泥潭边铺成柴路,横着脚挑粗树枝走过,走不好就把鞋陷进泥里,或夹在树枝中。还过一条小溪,清水潺潺,横在小溪上的两根木杆子,走上去一步一颤,鞋底都踩湿了。还要过一大条河,名字叫没沙河。河上有一座很长木桥,听大人说是小日本子修的。
我还记得,小路穿过一片农田,爬上坡岭,就来到这个森林之中的小屯子。这个屯子是大跃进时代成立的,当时选择强壮劳力和有烧砖瓦技术的,利用这里山岭坡地和林木资源,在坡下开办了一个砖瓦场,烧窑的人们在山上搭起马架子(简单的泥草房),便有了砖瓦窑的屯名。没承想烧出的砖瓦,社员没人能买得起,公社的单位有买的又运不出去,汽车进不来,马车还打误,后来就黄了。这里的人们只好由砖瓦生产转为农业生产了。山上的地少,又建窑烧炭,组织人到林场干活,春天刨穴栽树,夏天清林大带,冬天拉套子,总算都能有个生计。尽管这样,生活也不像当初想象的那样如愿,我们的那家亲戚,尽管是勤劳肯干,因为生产队不勾钱,后来也搬到外地谋生去了。但我想不到十几年后,这屯子还是这样,这些砖瓦匠的后代,别说让别人住上砖瓦房,就连自己也没住着。
在离开屯子时,回望这个散落在山坡上的茅舍,更觉得有几分萧条而苍凉。在屯头生产队的院子里,传来阵阵锛凿斧锯声……
转过山口,放眼望去,是个紧靠山下的屯子。有回送大酱时在这个屯子旁边路过。屯子南面有一大片草甸子。在我的眼里,那是相当的大,近接林边,远接天边,都是连着大山,遥远的屯子散落在这片草甸子当中。
一年秋天,本村李大伯领我到这里割过靰鞡草。这草甸子,甩手无边,长的小叶樟是最好的苫房草,人们都在这里割草苫房。
我跟父亲春天来这里割过苫房草,大雪消融之后,捡一些被人家割剩下的边角地块。也是很壮观的草场,一平如砥。
从砖瓦窑屯到这个水田屯,也没有几里的路程,不知不觉又到了村口。屯子的四周还都是水田地,虽然被大雪覆盖,从田埂上高高的蒿草可以看出一个个田池。我推着车子走着,还是不好意思开口叫卖。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无人问津。虽然是临近过年,看不出忙年的意思。在砖瓦窑屯人们是在忙于早饭,现在已时近中午,天也比早晨暖和了一些,淡淡日光斜照下来,几头小瘦猪靠着路北的障根儿夹着尾巴急溜溜地小跑,间或蹿出一股稀屎,落在雪地上一丝白汽瞬间消尽。偶有小马驹为了温暖一下身子,撒欢奔跑。鸡趴在窗台上缩成一个毛球,有的挤在一起。鸭子趴在地上把爪子掩在毛里,脖子蜷缩着。偶有人家开门关门,随那房门的开关从上面冒出烟气扑到屋檐下与那久结的霜花卷成气团,迅速升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