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救赎(2)

罪恶之心使人变得虚弱。吴道存的虚弱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眼睛深陷,目光干枯,上颌骨和下颌骨之间干瘪成布满褶皱的糙皮。最可怕的是,过足的睡眠榨干了他的力气,他的步子看起来不太稳健,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萎靡不振的衰颓。

一个没有责任感的懒惰人怎么好意思活这么久呢?这么死皮赖脸地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吴梅子常常禁不住这样想。这么多年,她对他的恨意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减弱半分,甚至,她觉得较之以前,父亲的可恶愈加变本加厉。显然,这样的幻想一点儿也不能增添她的快乐,她反倒觉得像获了大罪般难受。但就是如此虚弱的父亲拥有超乎常人几倍乃至几十倍的求生欲望和生存能力。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艰难、耻辱地活着,活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父亲厚颜无耻地做了个茧,这个茧缚住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吴梅子。

她一直在那个茧里挣扎,而周围是密不透风的墙壁,是沉闷凄静的黑暗,没有窗,没有路,也没有镐头、铁锨等工具供她修造一条路出来。多年以来,她靠着刻意的遗忘和隐秘的诅咒度过在异乡的日子。个中苦涩,非她这个亲历者不能道出十之一二。

丈夫李二憨是个勤快得有些过火的男人。结婚二十来年,他就挣下了一座两层小楼和一张十万元的存折。在外人看来,她过着殷实无忧的小日子。很多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拥有简单的幸福和简单的快乐。此时,她在小院里舒服地晒着太阳,穿着女儿李雪舟从北国商城买来的呢子大衣,厨房里刚炖上十分钟的排骨正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2、

一切都那么和煦,那么美好。

思绪真是个幽灵,或者,它就像神秘的天蝎座男人一样不可琢磨。她愈想忘掉的反而愈清晰地朝她涌来,丝丝缕缕地朝她心里和脑子里钻。

她再一次不可遏制地想到了父亲,按照时间推算,此时,他应该已经回到梅子铺了。或许,他正无精打采地斜躺在几近坍塌的小黑屋子的土炕上喃喃自语;或许,他正坐在门槛上望着没有尽头的天空出神;或许,因为饥饿,或者恐惧,他焦躁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或许,他只是想睡一会儿,但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凡有罪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现在,她正行使着惩罚他的权利,而他是她的父亲!这惩罚非但不能使她快乐起来,反而,父亲那瘦小的像老鼠一样的身影愈发在她眼前晃荡,地面上、树枝间、墙根下……目之所及之处,旧绳子一样腐朽的父亲摆出一副唯唯诺诺、惶惶不安的可怜相,他仍然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深陷在寒气凛冽的带着芒刺的目光里,这杀人的目光使她不安。

唉,不管怎么说,我是他闺女。可我做了些什么呀!就因为他用棍子偷袭丈夫,就能狠心让他把他送回梅子铺吗?他懒惰又自私,不会和人打交道……他根本没办法生活,我怎么能狠心逼迫丈夫把他送回梅子铺呀。唉,我都做了些什么呀,吴梅子,你都做了些什么呀!罪孽呀,罪孽!

“妈,嘀咕啥呢!”正当她恍惚之际,女儿李雪舟从过道探出一张顽皮的娃娃脸。虽说她才二十三,但心理年龄仿佛更年轻。橘黄色呢子短衫,紧身牛仔裤和白色内增高运动鞋搭配起一个活力无限的年轻姑娘。

吴梅子心里一紧,虽说女儿从小到大根本没见过姥爷,更没享受过他的宠爱,但女儿好像和姥爷在上辈子就认识了一样,她爱他,是那种毫不做作的自然的爱,简单又清澈。

她赶紧站起身迎接,并且勉强又费劲地在脸上挤出笑意。

“瞧我带来啥好东西了?”李雪舟边说边卸下肩上的背包,“保暖内衣,妈,这是您的,打五折,才百十来块钱;黄金叶香烟一条,给老爸的;艾夫斯老花镜,是给姥爷的!”

“你姥爷,他……他……”吴梅子怯生生地朝小北屋望了一眼,她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像下了火。

“姥爷怎么了,病了?”

“不是,他,他,他……”

“哎呀,到底怎么了嘛,怎么这么啰嗦呀!我去看看。”李雪舟急得直跺脚,她迈开步子就朝小北屋奔去。

“小舟,你姥爷走了。我让你爹把他送回梅子铺了。”

“把我姥爷送回梅子铺了?”李雪舟用诧异的口气重复了一遍。

“嗯,三天前让你爹把他送走的。”吴梅子颤巍巍的声音夹带着一股潮湿的怯怯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