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宋执林一身军装,如果只看相貌,并不一定让人提起多少精气神。倒是他那一封封信笺,让人越读越上瘾。哪怕是后来我们离了,当年他的好多封信,陪伴我熬过了那么多孤灯伴影的寂寞岁月。
这份情,咱不能忘。
但是陪伴与欺骗,这是两种性质,一码归一码,井水河水的区别。
通信十几封的时候,宋执林请了假,算是第一次认门。他信上问我,要不要请妇联主席陪同?我说免了,信上都讲开了,自己的事别动辄扯上组织。宋执林这个人挺多礼的,一进门的微笑拿捏得恰到好处,肩上背的,手里提的,反正我们家每个家庭成员,甚至连闻讯过来的亲戚,人人都有一份见面礼。在大家眼里,一身上白下蓝四个兜的海军军官服挺拉风的,加上长相也能说得过去,父亲就有了嘚瑟。这两个当兵的一问一答,似乎淹没了我与他以前的书信。宋执林不大爱说话,偶尔应答几句,大多时间里就是那种浅浅的微笑,像是海风掀起微微的浪花,碎碎的不说,还是一波一浪的。
父亲像是批改完卷的老师,头一次没有喊我的乳名。只不过语重心长的话语,成了私底下与我摊牌的慈祥:”张枫,听爸的!爸爸可是老水兵,看人不走眼。要不,就这几天,给人家一个答复。别让人家来回跑了,一年就这一次假,我们这边搭的多了,人家还要回家看望父母;再说,人家东北黑龙江那边……从海南往东北,一南一北,路上折腾啊!“
我当时虽说与老宋通着信,确实是前前后后谈了好几个,当然有点摇摆嘛。我坚守的爱情,出淤泥而不染的那种,有点孤独求败。只可惜碰到的几个,一个个俗不可耐,太功利了太现实了不说,一点儿也不罗曼蒂克。其中一位县直机关的副科长,他要是有人家宋执林信上一半的浪漫,说不定早就降服了我。
事情有了转折,母亲说她没怎么看中,觉得这个当兵的有点儿闷,哪有你爸说的那种浪漫?男人老实本分一点儿当然好,可要是呆板木讷沉默寡言,以后日子怎么过?
我有些得意地笑了笑。那意思是说:妈啊妈,要相信我们父女的眼光,您怎么知道人家不浪漫呢?人家这是第一次登门,而且还穿着军装,当然要顾及军民共建嘛。
本来,还想再往更大的政治意义上扯呢,可一看到母亲质疑的眼光,我只好连忙捧出了一堆的信件:要不,您随便挑几封?
我想,宋执林第一次光临我家的那个晚上,母亲难得陪着长大成人的女儿一起谈心。直到我展开了其中一封信笺,她的嘴角在灯光之下,早就定格成一个好看的角度。
那封信,自然说着枫叶。宋执林每次来信,少不了私语一番枫叶,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仔细地观察,哪来那么多对枫叶的炽热之爱:
哦,你看啊,一枚又一枚的枫叶,像是被风儿这只摇篮晃荡得丢了魂魄,醉红红的,飘曳着,颤颤巍巍地扑向大地……一不留神,弯弯的小径之上,铺垫了厚厚的一层。
柔软的红,一水的波光粼粼,让人不忍心踩上一行脚印。
枫叶,那不就是你吗?
来啊,这里有海浪声声、海鸥款款;这里有枫叶飘飘、椰树婆娑。这里一水的海魂衫,还有青春的番号声为你歌唱。
来吧,让我摘一片天上的云霞,枪刺为针,海风作线,给你织一条枫叶般火红的围巾……
怎么样?老妈,这是不是散文诗?文曲星下凡啊,难道不浪漫吗?
妈妈没有说话,可是皱纹早就栖上了眼梢,分明是笑的意象。如果此时需要有一句话,那肯定是:枫啊,只要你喜欢,妈就更喜欢。
还有呢,县妇联早就介绍过了,说部队政治处推荐信上说得清楚,人家上过部队报纸电视,再说县里正积极申报全国双拥模范城。
妈妈似乎还想听我往下说呢,那种神情,就是非常喜欢。
又继续拆了几封信,妈妈像是有点儿累了,说了句:部队在海南,家在黑龙江,有限的假期扔在路上,人家自己的故乡都顾不上回一趟。行了,小宋来一次不容易。看来,当兵的对爱情忠贞,超出了我们老百姓的想象。
不仅是喜欢,而且——还多了理解,理解万岁的那种理解!
想了想,我对宋执林说了句,也算是提个条件:回到舰艇,照一张相,彩照,放大七寸的那种;持枪,必须在那条枫叶飘曳的小道,巡逻站岗。
这几句,当然是在信上布置的。后面的一封来信,宋执林答应了。又等了几封信,那边寄来了照片。只是没了枫叶,说是还没到秋天。
还算妈妈是过来人,一语惊醒梦中人:丫头,海南就算是到了秋天,哪来的枫叶?
有啊,海防战士精心培育的。妈,您不是说过,心里有,什么都有!
9、
别跟我,再提什么枫叶!
这次,”南疆水兵“像是忍不住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一提,心烦,觉得这世界,好假。这回,轮到我问他了。
”我儿子谈过一个对象,你们东北的。“我在手机上刷字,有一搭没一搭的:
”长春地质学院,4841班。
“去年吧,社会实践活动,与强军习武热有关。一名女大学生,好像叫万丽珍。有点儿文艺范儿,笔名也叫什么枫叶。
”我儿子,一下就对上了眼儿。
“听他一说枫叶,我就心烦。”
好一会儿,对方没了动静。我又追了一句:感觉两个孩子聊天,挺飘的,怎么搞得成?
我刚发了个委屈的表情包,对方来了一句,像是忙过什么,又接上了茬:这么巧,也叫枫叶?
别跟我,再提什么枫叶!我回了他一句。想起枫叶,我就想起了老宋。后来,我们结婚之后,他很少回信,难得的一封,也是言简意赅,没有以前的那种缠绵,甚至笔迹也是潦潦草草。有次,我带着孩子去了部队。海南那个湿热啊,有位海南作家的一篇小说真的特棒,题目就是《捧着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好在早晚挺凉爽的,只是海风咸咸的,感觉家属来部队的日子蛮难熬的时候,于是,我让老宋读信消遣打发时光。我带去了一堆的信,那是我旅途的“干粮”。那次,我的眼泪都快憋出来了,老宋这才答应陪我读信。大多时间里,多是我读,他坐在一旁就是傻笑。
“你不是‘南疆水兵吗?帮我分析分析?”既然以后的话题,老宋绝对是回避不了的,我倒想听听他的意见。
好久,手机屏幕上,有了一行字:想起枫叶,令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