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

沿着五一路顺坡而下,路不是很直,两侧一些高楼大厦层层叠叠,错落成一片遮挡视线的墙壁。

路走得颠颠簸簸,虽九月未至,太阳正午当头,凉意还是透出来。

云被吹得很远,天一下子就不那么热了,似乎在偌大的天地间,忽地只剩下街上这几个人。那风又晃晃悠悠地吹,风急天高,秋意就来了。这都是小贺跟我说的,她每天中午都这么骑着车子去公司。每天回家,她就和我讲外面的事。

到了公司,人人低头面对着电脑。小贺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闷头坐进自己的隔间,开始今天的工作。

忽然,置在供桌上的关二爷像手里拿着的刀掉了。所有人不动声色地望向那里,小贺正拿着一块抹布擦着那像。红褐色、短柄的刀,掉在供桌上,余音还未绝。其他人都不作声,小贺愣在原地,像是清澈的河水中不知缘由停止游动的小鱼。过了半分钟,詹子哥从自己的格子间里走出来,他说:“小贺你回去工作吧,我来收拾。”那声音悠悠远远的。其他人又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继续工作。詹子哥先把那木刀拾起来,仔仔细细小小心心地插回关公手里,又从供桌下面抽出来三根线香,拿打火机点上,对着像拜了三拜,插到香炉里。那香散出缕缕青烟来,办公室里的男同事又都吆喝着要去抽烟,于是热闹着、簇拥着走出去。

我问,除了这个就没别的新鲜事了吗?小贺微微一笑,摸摸我的手,说,没了,不然你还想听什么?那把关公刀你不知道,可沉了。我叹口气,是啊,我真想看看。她不再接话,从她的沉默里我读出了愧疚。变成盲人以后,小贺对于失明,反倒比我更敏感。

一年前,因为一场意外的事故,我永远地失去了视力,那时我和小贺刚刚成婚,我本想不拖累她,但她不愿离婚。这个瘦小年轻的女孩心里有着一丝幻想,或许有一天我就会好起来。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视力一点儿好转的迹象都没有,反而更加依赖她了,对于离婚的事我也再没提过。

第二天还是雨,即使办公室的灯全打开,仍暗暗的。

詹子哥招呼大家听音乐,这个月的方案也做的差不多了,白总这几天不在,我们就放纵点儿。大家很听詹子哥的话,都附和地说可以。詹子哥的音响设备是自己买的,音色柔和沉稳。他放的是首老歌,男同事们觉得曲子太老,几个人跑到詹子哥电脑跟前,自己动手选起来。詹子哥只是温和地笑着,任他们选。

音乐像是色彩,把黯淡的办公室氛围都点亮了。大家的心都热起来,话多了起来,相邻的几个同事开始聊起天来。人声起起伏伏,被雨浇凉的空气也暖起来。

小贺不说了,停下来,我能感觉到,在黑暗中她微微低下了自己的头。每当她感到难为情的时候就会这样。

我把手伸向小贺,想摸摸她的脸。她一下子站起了身。这屋子里好暗、好闷,我给你放首歌听听吧。说罢,就走开了。

雨就这样阴阴绵绵地连着下了半个月,到九月出头的时候才停下。小贺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听雨打玻璃的声音。

没过几天,小贺和我说詹子哥要辞职了,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她和我说的时候,我不知怎的突然问了她一句,你会难受吗?她没回答,黑暗里长久的沉默让人心悸。

小贺说,他每次一来,同事们就问,詹子哥就慢慢回一句,“就要回老家去了,再把工作交接一下就走了。”同事们就停下来点根烟再多聊几句,因为都知道,詹子哥老家远得很,以后再见一面很难了。

男同事调侃:“秋天的别离,格外让人伤心哪!”

小贺讲到这儿,微微斜一下脑袋,又陷入沉默。我也一时哑了,不知说什么。我感觉有泪在她眼睛里翻起来,我在黑暗里想象她那汪水茵茵的眸子。

从那天起,小贺比平时出门更早了。

我竖起耳朵听窗外的声音,风声越来越大,九月就快走到下旬。天气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又热了几度,随即就大大方方地凉下去。

詹子哥现在不来公司了,他的东西都搬光了。小贺也不再早去了。

办公室里再不放音乐,连聊天的热络也被深秋浇凉了。我从小贺的声音里听到一丝凉意。

再后来,小贺说,办公室来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老板把他安排在詹子哥坐过的位置上,他看见那套音响,问是谁的,同事给他一个电话,让他打过去问问怎么处理。

大学生很礼貌,道着谢走出去打电话。那声音清清脆脆,惊着了鸦默雀静的办公室。

过一会儿,他走进来,一边把音响从电脑上拆下来,一边说:“小贺是哪位呢?詹主任说,把这套音响给您放过去。”

我双手紧握住椅子的两个扶手,身子挺立起来,不小心把腿磕在了茶几上。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冷静,但还是透露出了慌张。我这副样子估计看起来丑得要命,实际上我的腿也是疼得要命。

小贺把温热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在黑暗里她靠近我,近到我闻见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她说:“大家都扭头看我,我从工位上站起来,对他说,‘你帮我扔了吧,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