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中篇)

天,湛蓝。阳光,透亮。

眼前的城市,高高低低地错落着,松松散散地摊开着,就像是被哪个堆叠了一半而意兴阑珊的孩子随意扔在一旁的一堆积木。

农历五月中旬的天气,山下应该很热了。可坐在三百多米高的龙头山顶,吴安泰却觉得甚是凉爽。不过,这些天,他心里却一直烦闷着。

长时间盘腿而坐,腿有点麻。吴安泰便从一棵千年古银杏树下的杂草地上站起身来,蹒跚着绕过身后两间黄墙黑瓦的房子,来到屋后的一片菜地里。本来蜷缩于他身边的那条小黑狗,立马爬将起来,寸步不离地紧随其后。

这里处于龙头山顶中央,足有一亩地的大小。吴安泰踩着高高低低、有一块没一块的碎石条路,沿着菜地来回走了一圈。停下,掏出一支烟,吱吱地抽了起来。烟圈涟漪样荡开,在他面前的菜地上空漂浮,消散。菜地里,小青菜、生菜、莴笋、金花菜、韭菜,还有西红柿、洋葱、土豆等一应俱全,俨然一个农家菜园子。菜地中间,矗立着两棵依然高大挺拔的古柏,一棵老榉树。其实,在吴安泰没来打理之时,这儿原本只是一片野兔、野猫与山鼠出没的荒地,无人问津。两年的努力,终于使这片荒地变成了生机勃勃的菜地。吴安泰为此很是自得。

吴安泰转身看着龙头山后面的群山。山势峭拔,郁郁葱葱,山脉由西向东绵延,远远望去,蜿蜒盘伏,像极了一条巨龙。而脚下的这个山头朝南前伸,高跷,恰似一个龙头。先民们当年在这龙头山顶设龙王庙,祈求风调雨顺,实在是既应景又恰到好处。吴安泰收回远眺的目光,不禁心里感慨道。

日头已到头顶,红光热辣辣地射下来,灼得眼生疼。吴安泰赶紧去地里掐了一把小青菜,拔了一捧生菜,又摘下五六个西红柿,脱下外套,兜着,回到前面的两间房子里。他的伙伴小黑,则蹲坐于门外,警惕得像个哨兵。

这房子除了黄墙黑瓦的屋壳子,和西面墙角的三块石碑,早已没了庙宇的气息。如今,靠东的一间是吴安泰白天的活动区,里面摆放着一张简易的杉木餐桌、四张方凳,南窗下是一架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式橱柜,漆色斑驳,堆放着一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西面一间权作他的卧室,但里面也就单独架着张竹榻,是他近期守夜休息的地方。

吴安泰进屋将外套兜着的蔬菜往桌子上一丢,从橱柜的保温杯里倒出一杯开水,冲进自己的玻璃茶杯,喝了几口。翻了会儿手机,便放开四肢,躺倒在竹榻上。

人呢?迷迷糊糊间传来了老伴的声音。

吴安泰睁开眼,竖起身。看见老伴站在桌前摆出了两荤一素一汤四个菜,两碗米饭。小黑却早已摇着粗长的尾巴,站在老伴身后了。他走过去,坐下,和老伴一起吃了起来。

你呀,从春节到现在,已经守了三个多月了。老伴边往他饭碗里夹了块糖醋排骨边埋怨道。犯得着吗?

正是因为守着,他们才没敢来拆。吴安泰咽下一口饭,看着老伴说。要不,这儿早就成为一堆废墟了。

废墟就废墟呗,关你啥事呀?老伴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家里拆迁的事一大堆,也没见你像对这儿的破庙那么上过心啊!

你不懂。这里是千年古迹,一旦拆掉了,就永远消失了。他吃完饭,放下碗筷。这样的文化遗产,如今越来越少了,珍贵着呢!顺手将两块大骨头扔给脚跟边的小黑。

遗产,遗产!就你最稀罕这些玩意儿!老伴从保温袋里取出一个削好的苹果,递到他手上。这么没日没夜辛辛苦苦地在这儿守着,会有人给你发工资呀?

我不在乎这些。吴安泰啃了口苹果。嗯,真甜!

可你总得珍惜自个儿身体吧?老伴开始有点恼了。这么没日没夜地耗着,不糟蹋身体啊?再说,这帮人什么都做得出。前两天,村上那老耿头就因为想阻止强拆,跟他们发生了争执,动了手,闪了腰,到今天还躺着呢!

吴安泰知道跟老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更怕再说下去要惹她生气了,就不再吱声。毕竟,山下村子里最近搞拆迁,家里杂七杂八一大堆的事,都是她在操心。老伴心里已经够烦的了,现在还要让她给自己来送吃的,并牵挂着他的安危,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儿,他必须日夜守着;否则,说不定第二天就真被那帮愚蠢的龟孙子给扒光了呢。

吴安泰点亮了桌子上的手机,翻开微信,想看看省文物局老同学那儿有没有给他信息。他是真心希望老同学能告诉他,那份文物鉴定书已经出结果了,这样,那帮龟孙子就再也不敢动强拆的念头了。可是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晚上别送饭来了,我这儿还有三个面包,够了。吴安泰见老伴将桌上的碗碟筷子全都收拾进保温袋,将要离开了,关照道。

怎么可以呢?饭都不好好吃,你不要老命啦?老伴头也不抬,径直转身向门口走去。上班时忙得团团转,也指望不上你什么;现在退休了,却管闲事摊上这档子烂事,还是指望不上。唉!老伴摇摇头,给他一个无奈的背影。

小黑却回头冲他看看,便跟在后面,替他护送老伴下山去了。

吴安泰从橱柜里取出两份复印件:一份是文物鉴定书,另一份为市级文物保护名录。这是前两年退休前,身为市地方志办公室特邀专家的他,与本市一帮文保所专家们一起,经过数年努力才为此刻他所在的龙头山龙王庙争取到的身份。现如今,连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都还没来得及立,这龙王庙就要被山脚下的龙江县城建开发公司给拆除,去建什么五星级大酒店了。吴安泰的心里,怎能不郁闷与焦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