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梨树下

1、

杨洋说,她最喜欢梨花纷飞,那白的花,白的花瓣,雪片一样,铺天盖地,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尤其当我们放学归来,远远望去,外婆坐在酸梨树下,一身青布大襟,扎着裹腿,翘着小脚,嘴里叼着烟斗,那神气,那悠闲,如果这时恰好有风吹过,风吹花落,花瓣如银,夕照如金,那绝对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大舅来电话时,列车正在荒原上疾驰。

窗外砾石遍野,河床干涸,目光所极,灰白两色,没有一件活物。如果不是魔爪般偶尔闪过的几株红柳干尸、一坨坨枯黄色骆驼草,还有远处白皑皑的雪山,真感觉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你外婆不见了。大舅的声音很响,很急促,从未见他如此慌乱过。

啥时候的事?

下午两点多。吃完饭她休息了一会儿,要去广场上转,走到半道说忘带纸烟了。我说我去买。你知道的,她这几年只抽一种烟,可那种烟最近限货,我原想多找几家商店,多买几盒,可就这一会儿工夫,她不见了。

我看了一眼时间,傍晚六点多,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就那么大点县城,她能去哪?

是啊,我找遍了附近所有的街道,都没有。后来打电话叫来你舅妈、你三姨、你三姨夫……杨洋和永强他们,也出来找,还报了警。那些警察都是永强的同事,监控显示她最后进了杨村,进杨村后便再没了踪迹。

怎么会?杨村不大,一百多户人,挨门去找啊。

没有,全问遍了。有妇女说她碰到过,村后面公路上来来回回走,自言自语,以为是拾荒老人,没留意,再后来就不见了。

继续找啊,一个九十多的老人,而且是小脚,能走多远?还有,不会搭车走吧,杨村后面是国道,出县城就难找了。

警察正在排查来往车辆,我打电话是问你啥时候到,他们说你有无人机,夜间能看到。你知道的,杨村后面全是田野、山林。

我夜里四点多到站,回县城估计天亮了。

我打开手机,才发现朋友圈全是外婆的照片。她和蔼的脸颊泛着红光,眼睛笑眯眯的,嘴巴半张着,似乎又在自言自语。她腮边的金耳环是小姨买的。她那件青色对襟毛呢衫是杨洋过春节买的。杨洋那天还专门给我发了图片,一件红色,一件青色。我说红色好,过年穿喜庆。杨洋说她也是这个意思,可外婆不,她人虽然糊涂了,但心思没变,还是一贯青色,说人老了就得有个老相,不花里胡哨。

夕阳很快隐入了山峦,大地一片苍茫。

我想给杨洋打电话,又怕她哭,她的性格一直没变,回家后还和小时候一样,总黏在外婆身边,动不动还撒娇。我相信外婆能找见,她虽然年纪大了,记忆力有些减退,经常会混淆我们的名字,但她耳不聋,眼不花,一顿一碗饭,腰腿没任何毛病。除非……我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我想到了公路上疯牛般狂奔的卡车,想到了山林里嗷嗷嚎叫的野猪……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无数双冒着绿光的眼睛正在黑暗中窥探……

我在列车卧铺上辗转反侧,脑中全是杨村。我在那里驻过两年队,情况相当熟悉。全村123户人家,坐北朝南,东西两条主道,南北七条巷子,院落棋盘样排列,谁家的门在什么位置?我清清楚楚。杨村南边紧挨县城,北边一条国道。再往北,几十米宽的庄稼地,玉米、小麦、土豆、油菜,每年轮换着种。地尽头是山——县城最高的北山。山上长满了洋槐、松、柏、连翘、野酸刺,那里是野猪的领地,近几年很少有人出入。

外婆能去哪里?这么黑的夜,她一个人怎么过?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焦……我几次拿起手机,又放了下来,我能想象到这时的情景,不能给他们添乱。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着又似乎睡了,迷糊中有人呼唤——晓峰——晓峰……是外婆,是外婆熟悉的声音。我顺声往前奔跑,河谷里流水哗哗,山坡上繁花点点,老酸梨树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外婆的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我能看见酸梨树清晰的枝叶,就是看不见外婆的身影。无论我如何奔跑,酸梨树始终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

忽然,手机响了,是杨洋。

哥,你快到了没?

没……

你快点回来,快点……杨洋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外婆有消息没?

没。我们找遍了县城,找遍了杨村,包括山下田地都找了,没有。

山上有没有找?我开口了,忽然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是那么幼稚,那么陡的山,那么密的林,外婆怎能上去。

消防队的人上山找了一会儿,没有。永强租借了两台无人机,这会儿正在找。

好好,但愿能有好消息。

挂断电话我感觉自己还有话要说,对,酸梨树,我忽然想起刚才梦境中外婆的叫声,但这个念头很快便打消了。老家离县城三十多里,要翻一道岭,过一条河。外婆说她还是年轻时骑骡子走过,再后都是我们开车接送。她一个小脚老太,不可能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