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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街上行人稀少,空旷辽阔。粟丽娅拽着我,拖着行李箱,低着头跟我走。我背着牛仔包,一手挽着粟丽娅,一手拖着行李箱,缓缓踏过肮脏的雪。

对于回老家这件事,我其实纠结了许久。要不要让粟丽娅一起去,这是一个问题;她会不会跟我走,又是一个问题。腊月二十八晚,我点了外卖:一个鸡火锅,两瓶二锅头。酒足饭饱之后,粟丽娅让我当模特,为我画了一幅画。画纸上的我眉头紧皱,头发零乱,眼睛无神,像个流浪汉。我问她,我有这么衰吗?她把画笔插入笔筒,说,你老实说吧,有什么事瞒着我。我盯着画看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打算,明天回老家。顿了顿,又说,你跟我走吗?她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整理笔筒。过了许久,她抬起头说,不早了,睡吧。

走进车站,我对她说,可以了,回去吧。粟丽娅不吭声,看着我把行李箱塞进车架,替我理了理衣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把抱住我,将头埋进我的怀里。乘客们面面相觑,司机使劲儿摁喇叭。我掰开她的手,低声说,过了年就回来。她狠狠咬了我一口,猛地转身,掩面下车,站在污黑的雪上。

回到乡下,我经常想起粟丽娅。她似乎还站在雪中,举着一只手臂。我走了之后,她晚上会不会失眠?电灯是不是彻夜长明?晚上是不是对着画板画画?一向睡眠超好的我,竟然患了失眠症,整夜整夜睡不着。我不由感到困惑,难道我染上了粟丽娅的失眠症?难道失眠也是一种传染病?

按计划,我过了年就回城。谁料计划赶不上变化,家里出了点事,耽误了半月之久。在此期间,我只能天天与粟丽娅聊微信,让她照顾好自己。她让我别担心,该干嘛就干嘛。她说她日子过得很安逸,天天窝在屋里画画,玩QQ,聊微信,看电视,吃了睡,睡了吃。我担心她没钱,给她转了五百元,她一直没收,又退了回来。我又给她转了一次,她还是没有收。

开学的时间说到就到。我挎上背包,在一个细雨纷飞的日子离开了老家。

坐在客车上,我给粟丽娅打电话,告知已经关机。连打几次,还是关机。我无奈,从微信、QQ给她发信息,说我已在路上,让她等着,晚上带她吃顿好的。过了好半天,却没收到一条回信。奇怪,这家伙在干什么?是不是睡着了?

客车走走停停,抵达水西城已是晚上十点。走出车站,我给粟丽娅打电话,提示所拨打的电话已经呼转。看看手机,一条信息也没有。我想了想,给她发了条信息,说我已经到站,半小时就可以见到她。提示音响起,连续进来几条信息。粟丽娅说,阿紫今天嫁人了,对方是个憨厚老实的农村青年,承包了几百亩果园,是有名的水果大王……青年建了幢小洋楼,正对着蜿蜒的河流,还有一望无际的稻田……阿紫决定,要跟着青年一起喂马、劈柴、种树、拍照,还要在房子周围种满向日葵。短信的内容很奇怪,驴头不对马嘴。我想了想,问道,阿紫?阿紫是谁?粟丽娅说,你忘记了?阿紫是我最好的姊妹。我说,哦,恭喜恭喜。她说,是啊,祝贺阿紫吧。我说,我们该送点什么呢?过了几分钟,她发来一条信息,感叹说,唉,从今以后,阿紫是有房子的人了。

下车,提上包袱,走过灯火零落的大街,冒着纷飞的小雨,赶往花发地。我抱着身体走进小区,爬到三楼,举手敲门,毫无回音。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冷气扑面而来。拉开灯,屋子整整齐齐、空空荡荡。窗台上的花草已经枯萎,枝叶上落满灰尘,还挂着一只黑蜘蛛。我喊了几声,只听回声嗡嗡作响。

我仓皇退出,转头瞥见紧闭的画室,愣了十几秒,走上去踢了一脚。门惨叫一声,訇然中开。屋里漆黑一片,呛人的颜料味扑面而来。我咳了几声,咔嚓摁下电灯开关,一副巨大的油画闯进眼帘。天空碧蓝,挂着一轮硕大的落日。大海广阔无边,波光粼粼。千帆竞发,海鸥翻飞鸣叫。岸边站满金黄的向日葵,一簇簇一丛丛,举着太阳似的花盘。一幢木房子站在隆起的海岸上,门窗随风轻轻晃动。一对男女背对着我,手牵手站在屋前,并肩眺望夕阳。

我瞬间石化,久久凝视那似曾相识的背影。有风吹来,浓烈的金黄动荡不安,如汹涌的海浪。看着看着,我鼻子一酸,不禁泪流满面。

呆立片刻,我猛地拉开画布,疯子般挥洒泼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