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彼此的出生地都有很大的兴趣,以至各自在心里盘算,怎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到对方的出生地亲历一番。两个都是寡淡安静的人,做的总比想的慢半拍,时间一长,这想法越来越淡,淡到好像两个人原本就是孙猴子,连哪里出生都忘得一干二净。
难得一次心血来潮,坐高铁去三清山游玩,在海拔1300 多米的地方,他们遇见了画眉,他对着它们啾啾,它们便也啾啾回应,她很少这么松弛,笑得前仰后合,嘴里突然就发出喵喵声,仿佛那才是属于她的语系,画眉们冷了一瞬,随即便此起彼伏地喵喵起来。看着一群画眉发出猫群的叫声,是件诡异的事。下到海拔500 米的栈道两边,到处都是椭圆或长椭圆形叶片的不甚高大的树,导游说,这是青冈树。她便对着叶片和树干仔细查看半天,回头跟他说自己正在读的一本小说里,到处都是一种叫南水青冈树的影子,虽然它们是不同的两种植物,但它们有相同的学名,大约是一样的植物吧。他也探头过去。“书里的水青冈高大,笔直,其实就是山毛榉。”导游接上她的话头说,“这里的青冈树就是橡树,诗人喜欢把它们写进诗里的。”原来如此,两人相视一笑。一路下山,两个人早已双腿发颤,但因为这场对话,身心变得无比轻松起来。
晚上住在山里,安静得能听到夜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听到透山水从岩石中渗出跌落下来的声音,当然,他们也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声。面前这座山有1800 多米的海拔,据说每一海拔高度分布的动植物都有不同,比如海拔500 米到1200 米之间的杜鹃花跟海拔500 米以下的映山红是有区别的,而海拔1200 米以上,杜鹃花这种植物将成为草甸,没有任何开放甚至独自生长的可能。就像科学和艺术的终极与宗教重合一样,生命最终也将趋向荒芜,即便有爱、有陪伴、有感动和求生欲念,也再难开出美丽的繁花。一种似曾相识、万古沉浮般的孤独袭来,夜晚变得浓稠阴郁,一面永远也无法冲破的墙横亘在眼前,他突然焦躁起来。
那夜,他又去寻蘑菇。篮子是他梦里必备的器物,既可以替他撑开密密麻麻的树枝,还可以在遇到危险之时让他紧紧攥住,而寻蘑菇,是进入梦境的成因,只有这两样东西同时存在,那只鲜红的、像血一样的大蘑菇,才能冲破他的防线,进入梦乡。是她轻柔地喊着他的名字,冰凉的右手抚在他的左脸,才让他从红蘑菇的口中逃出来的。他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从三清山回来,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更近了,即便上班间隙,都忍不住要通过手机跟对方多说几句话,好像长在彼此心里的草,随时都得看见对方在风里招摇的样子。奇怪的是,关于结婚以及婚后生活的话题,竟戛然而止,仿佛他们在某个神秘之所,有过一次共结连理的誓言,再不必通过一个仪式来维系彼此的终生,也不必拥有一整套象征性的礼服装饰生命的瞬间,更不必留存一个新生命来作为婚姻的证据。
没有了结婚这个话题,晚上的时间便空出很多。好在小书架上的书,正越来越多,有时是他的,有时是她的。他喜欢历史和佛书,她喜欢文学和艺术。他们就坐在沙发上看书,起先会靠着彼此,特别是她,遇到书里情节紧张时,还会更紧地靠靠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沙发的两头成为他们彼此的据点,甚至根本不会坐错,好像有人用无痕笔画了一个圈,他们照着那样的圈子坐进去才稳妥。有天他回来得早,突发奇想,坐到她的位置上,沙发下氤氲着的一股陌生气息让他感觉不适,即便他们已经在一起五年了,即便他们习惯像影子一样追逐着对方,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他们终究是彼此的陌生人。
当然,每次蘑菇群尾随那只硕大的鲜红的蘑菇而来,都是那只冰凉的右手来拯救他,有天醒来他抱着这根救命稻草忍不住呜咽起来。如果没有要吃掉他的那只红蘑菇,他的梦里应该是老家的深山,乳白的、潮湿的、花朵般盛开的小蘑菇,父母虚幻的脸,他们还那么年轻,带着日光般的笑意。两人刚同居的那段时间,他特别渴望她能在他噩梦醒来的夜晚,问起他的父母,或者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吃蘑菇,那时,他或许会将压在自己心底的秘密全部倾吐,说父母在他眼里最后的样貌,像两只干透了的蘑菇重新泡进水里,鼓胀得泛着暧昧的深紫色光泽;说姑丈锥子似的目光,一下一下戳着他少年的自尊;说拙劣肥大的旧衣服,说补满补丁的短裤子,说大脚趾永远露在外面的尴尬;说自己长达七年的村庄嘲弄缓刑期;说自己终于走出深山时的心碎和轻松。可是,没有,她只是静静地,通过双手的意念,来达到安慰和给予的目的。有次她无意提起自己的父母,说留在父母身边的妹妹,也因此她就有了不回去的理由。他想,自己对她的失望大约就是从那个时间开始萌芽的,一种将自己裹紧并拒绝任何进入的姿态。仿佛迅速传染开来的黏合剂,他渐渐也被她复制粘贴成同样的姿势。她愈发安静,他也不得不愈发安静,他们活成了屋子里的任何一件家具和电器,活成了沙发的左边和右边。
防盗门上的浮尘像睫毛上的霜,只有开关的时候才会让人心里有细微的不适,离开它,进入或转身,其他烦冗杂事纷至沓来,它便会回归于一扇门的功用,封闭的,冷漠的,拒绝的,保持着相对的安全感,以及不可侵犯的边界感。据说事物因其太过熟悉而失去神秘性,变得平淡,会被人渐渐遗忘,最终丢弃。他幻想只要打开防盗门,就能看到她在夕阳中的影子,但屋子里照旧空荡荡的,他像极被丢弃的某个物件。他将钥匙扔进柜上的小篓子里,小篓子略比他的拳头大些,来自许多年前。时间在每一根藤条上都留下深深的痕迹,那是他们在一起时的尘土和湿气,风和光,笑与叹息,乃至愤怒和泪水的组合物。他记得有两次她说过要换掉它的话题,甚至某次夜市摊上,她还相中过一个类似的瓷品,但为什么最终并没有被替换,他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的出走在他看来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起码这个头是他起的。那是他们从三清山回来一周后,他跟公司申请了年假,背了一些简单的日用品,住进去了郊外的万松寺。之前他没有跟她打招呼,甚至临走时还故意将手机落在了家里,就是她放纸条的地方。这点上,他承认自己的怯懦,起码她敢说“走了”,即便透着虚弱的气息,那也是超越他的一种勇敢表现。而他只能静悄悄消失。万松寺很小,只有大师傅和小师傅两个出家人在此修行,香客也少,他跟在小师傅身后,做早课、晚课,去山后的菜地浇水、摘菜、帮厨,晨钟暮鼓,一天下来,浑身疲惫,心却又静又满,像一缸幽幽的水。是离开她的缘故吗,还是离开世俗的缘故?他想了好几天,也没想明白。他回来那天晚上,比下班时间稍晚了一会,她正在沙发上看书,朝他淡淡一笑,仿佛他消失的这几天,时间并不存在,他们依旧接续着时间的起承转合,亦步亦趋,步步不少。倒是国庆假期前,她跟他说想回家看看父母,他也跟她一样,朝她微微一笑。他没有从她的目光或行动中看出别的意思,比如,她是想让他陪她回去。两个人在一起,似乎坦诚到不必客套,又似乎各自锁紧房门,抵触着彼此的叩击和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