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年就到了跟前,福利院里也开始张灯结彩。虽然经费不多,但用卡纸一装扮,还是挺喜庆的。孩子们欢闹着绕着院子嬉戏打闹。胖妈妈还给他们每人买了一件棉服,根据我的建议,他们每个人的棉服都是不一样的。小蒲的那件是粉白色的,上面还绣着小猫,当我拿给她时,她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脸上挂着腼腆的笑。
大年三十下午,我那个好久没有见过的父亲找上了门来,隔着栅栏笑着,想从我这儿借点钱过年。我上次和他联系,是带着小蒲从养老院回来后,犹豫了好久,我最终给他发了个信息,告诉他,我换了份新工作,活得还算不错。如果没记错,他回了我好长一段话,错别字百出,一看就是用语音转的文字。不知道他怎么找来这儿的,他突然站在我面前,我差点儿没认出来,直到他喊出我的小名,我才敢确认。和上次比,他老多了。他不知所措地搓着手,说工地上干的活,年前怕是结不了账了,想问问我,能不能借给他点儿钱,用来走亲戚。说实话,我那时手里拿着糊好糨糊的春联,看着他,着实心软了。
他之所以进监狱,听我妈说,是给厂子里开车,过失撞死了人,不懂法,一着急害怕地跑了,结果加重了邢责,判了好多年。直到我大二的时候,才被放出来。一开始,对于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在我生活中的父亲,我本能的态度是排斥的。我早就习惯了没有父母的生活,何必再硬插一脚呢?所以,我明确地跟他划清了界限,大学没怎么回去过,工作了就在外面租房子,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在哪儿不是家呢?可来到福利院之后,这个想法似乎逐渐被改变了。
当时我脑袋空空,从钱包里数出了一千块钱,隔着铁门递给了他,等他走后,我才出去贴了春联。那一幕,正好被找我去买糖吃的小蒲看到了,她歪着头,好奇地问我那是谁,我含含糊糊地搪塞了过去。
那天晚上,我和胖妈妈组织小孩子们热热闹闹地吃了年夜饭。胖妈妈跟我说,幸好这些孩子们没有家的概念,不知道想家,不然,年夜饭上不得哭成一片哪。我低着头应和了几句便没再说话,感觉耳朵有点烫。
年夜饭吃的火锅丸子和一些蔬菜,是胖妈妈去外面买来的,由于害怕孩子们吃了拉肚子,所以只买了番茄味的火锅底料,对于一向口味较重的我来说,也只能将就顾着孩子们了。在饭桌上,我们共同举杯,庆贺新一年的到来,小蒲双手捧着塑料杯,小心翼翼地舔着杯沿,搞得脸颊上都是饮料,看得我哭笑不得,一顿饭中不停地给她擦嘴。
隔着不断升腾起的雾气,胖妈妈给我讲了她来这个福利院的缘由。十几年前,她本有一份相当不错的小学教师的工作,丈夫在远洋的船上当大副,日子里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自己的孩子。后来丈夫在海上出了事,掉进海里淹死了,尸体也没有捞上来,公司便给了胖妈妈一笔赔偿金,她把赔偿金全都分给了丈夫的家里人,本以为日子还能重新回到轨道,慢慢过下去,可学校里的工作也并不顺心,让胖妈妈身心俱疲。最后,爱孩子的她选择了福利院,一直干到现在。
我忽然有了一种感觉,觉得小小的福利院似乎变了一种模样,孩子们笑得更灿烂了,火锅咕嘟咕嘟的沸腾声更响了,上升的烟雾堆满了房间。似乎,这里更有了家的模样。幸好有那烟雾,不然,我流泪的狼狈样儿,可就要被胖妈妈和孩子们看到了。
外面的烟花响了,小蒲拉着我跑出去看烟花。可我们这里离城区太远了,看不清,于是我带着小蒲上到了屋顶的天台,空气很寒冷,我俩呼出的气流在空中碰撞交汇。我问,小蒲你知道烟花是什么吗?她说,就像我的名字一样。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我疑惑不解。嘿嘿,胖妈妈说我的名字是蒲公英花,和烟花是一样的。只不过,烟花会消失,我的名字不会。哦!原来如此,小蒲的名字是蒲公英的意思,蒲公英飘到哪里都能活下来。胖妈妈起名字时真是用了心。
我俩抬头望着远处绽放的烟花,听着隆隆的响声,突然小蒲戳了戳我的胳膊。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今天那个老头儿是你爸爸吧?这令我震惊不已,难道小蒲已经知道人都会有父母了吗?她扬着下巴,得意地对我说,当然,我长大了,你骗不了我了。那好吧,那是我爸爸。我还是第一次念出爸爸两字。那你为什么不让你爸爸进来呀?小蒲都没爸爸。她歪着头问。是啊,我有什么理由呢?嗯……小蒲啊,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大人的世界里,事情总是很复杂的。胡说!事情很简单,你只是有选择而已。“选择”这个词她刚学会,说得很生硬。小蒲的一句话怼得我无言以对。这是我从来没考虑过的问题,竟被她这个小鬼无意间给说出来了。我笑着看着小蒲,烟火映过来的光,在她脸上忽闪忽闪的,她怎么那么可爱!
过完年没多久,来了个女护工,我把小蒲交给她看护,从福利院暂时离开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去见了我的那个爸爸,他接到我的电话,激动得不得了,硬是要请我去饭店吃饭。我拉着他,去到饭馆,告诉他,我准备相个亲,请你给把把关。他听到我说这话,立马便趴到桌上哭了,嘴里嘟囔着,好好好。
我相亲找了个生不了小孩儿的女生,长得还算是清秀,我俩眼缘也合适,正好,她没人娶,我没人嫁,我俩便凑成了一对儿。其实,我结婚除了是想有个家之外,还有些小心思,想把小蒲给领养了。因为福利院有规定,必须结了婚才能领养孩子。和未婚妻商量后,她也很高兴,正好弥补了她生不了小孩儿的遗憾。
很快,我俩便领了证,回到了福利院。那天胖妈妈和小蒲早早地等在门口,我来时,小蒲惊奇地看着我身旁的妻子,小手拧着,害羞得不敢说话。
我蹲下抱着她,问,小蒲愿不愿意我来当你爸爸?这样从此以后你就有爸爸妈妈了。她害羞地在我肩膀上点了点头,动作很小,不过我能感觉到。办好手续后,我领着小蒲离开了福利院,临行前,我摇下车窗,朝胖妈妈挥了挥手。胖妈妈正俯身看着车里的小蒲。我告诉她,槐树林该修剪修剪了,疤痕多了会生虫。她不知所以地应了一声。我踩下油门,车慢慢往前开动,看着“福利院”三个大字逐渐变小,我又探出窗去,卡在喉咙里的一句话终于说了出来。
妈妈,咱们福利院应该有个属于我们的名字,干脆就叫“人间”吧!
现在想想啊,那时真是奇怪,我竟然在这城市最孤独的地方,治好了我的孤独病,在最边缘的地方,遇见了小蒲。
好了护士,话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真感谢你能听我絮叨。现在,我想请你去看看,我的小蒲快从手术室里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