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的人间家园(2)

那天,胖妈妈给我安排了宿舍,由于这福利院只有我一个男职工,所以宿舍里也便只有我一人。这样也挺好的,稍加打扫,买点生活用品,也算是个家了。

刚开始,胖妈妈没有给我安排工作,而是让我在院里随便转转,适应适应环境。从外面看,福利院被苍郁的树木包围着,在都市圈里算是个“小透明”,到了里面才发现,这地方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太吵了。那些小孩儿哭笑无常,和泥的,打架的,爬树的,干什么的都有。变了,一切都变了,我那时不是这样的。

那几天我闲得无聊,常常吃完饭就去槐树林里转悠。那里的槐树长大了,个个都差不多有五六根电线杆子那样粗,树干扭扭曲曲的,长势不太好,也没人修剪。当年我砍下的那个疤痕还在,只不过随着树的生长,变浅了。摸着那块疤,我心中涌起纷杂的思绪。来这里的时候刚好是春末,正是槐树开花的时候。有几个男孩子,每次都要在我面前,比着往树上爬,让我给他们当裁判。估计是想在我这个新来的人面前耀武扬威,神气着呢!女孩子大都爱干净,在地上捡槐花玩儿,也挺美的。想当初我家里也有槐树,爬树掏鸟窝的事我也干过,比他们玩得疯多了。那时,还单纯地听信了我妈骗人的鬼话,常常坐在树杈上等我爸回来。可谁知还没等回来我爸,倒是我妈先和那棵大槐树一起葬身火海了。

总之,即使有那些不讨人喜的小家伙,槐树林也还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

2、

小蒲被安排给我照顾,是我没想到的。那天,胖妈妈把我叫去了她办公室,笑呵呵地问了些,适应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困难之类的话,我照实回答了。之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档案给我看,我一开始没认出来照片上的小女孩就是那天用泥巴砸我的小蒲,可能是因为,照片上的她看起来最多只有两岁,和那个满脸沾满泥巴的样子,差距太远了。胖妈妈说,你也来了几天了,也了解咱院里的情况,人手不够,老师和护工只能是混着当,我知道你大学学的是教育,可也得照顾着孩子,她你看怎么样?我当然只能点点头,没说什么。

从办公室出来后,我就正式变成院里的“内部人士”了。胖妈妈告诉我,小蒲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不到一岁就被她爸妈丢在了福利院门口,被她捡了回来,一直养到现在。小蒲脾气非常暴躁,动不动就朝别人撒气。难怪,那天她那么闹却没人管她,原来是大家都习惯了。胖妈妈还说,上一个年轻女护工被小蒲气走了,这次看我俩这么有缘,所以把她托给我试试。果然,在紧要关头,一块泥巴的缘也算是缘。

我能行吗?那天晚上,我躺在宿舍床上想了很久。

我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再没接触过小孩子了。成人的社会更适合我,有需要时大家默契地走到一起,需要达成了就默契地分开,没有什么纠缠。每天出租屋里空落落的,安静且自在。可孩子不一样,成人世界的那套法则,在他们那儿不管用,只要他们想,你就别想摆脱他们了。

缠人是他们的基本功,号啕大闹是他们的必杀技。

真正照看了小蒲之后,我发现,她真是我的冤家对头。

由于小蒲只有四岁,所以我得按照学前儿童的标准照顾她。每天要帮她打扫卫生整理床铺,天气好时,要晒被子带她在院子里玩,培养她的生活自理能力,按胖妈妈的话说,我要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养。当然,晚上全是由胖妈妈照顾的,我只需要负责白天的照看。毕竟男女有别嘛。胖妈妈答应我,一旦来了愿意照顾她的女护工,就让我安心教课。

可小蒲真不是那么好伺候的,我简直接手了个万岁奶奶。给她晒被子时,她不捣乱就奇了怪了。她会用手拽着被子不放,有时候还用上小嘴,就是不让我拿走她的东西,我好不容易给晒上了,她还得用泥巴把被子弄脏,真是搞不懂她怎么想的。她心情变化万端,这会儿还跟你生着气,等会儿又非要嚷嚷着带她出去玩,那些天,整座院子都被我们转遍了,哪里有个蚂蚁洞我都知道。可似乎每一天每一处地方,对她来说都是新的,总有用不完的力气,这样一比,那些男孩子逊色多了。

可毕竟她有心脏病,有些地方胖妈妈下了死命令,绝对不能让她乱去。比如那片槐树林,如果她到那儿,看到那些男孩子爬树,她也一定非爬不可。有好几次,她都想偷偷地潜进槐树林,所幸都被我发现了。她每次被阻拦都要瞪大眼睛问我,是不是我爸妈被藏在了林子里?这可让我伤透了脑筋。说不吧,她会号啕大哭;说是吧,就更拦不住她了。最后我只能告诉她,爸妈其实不是必需品,有些孩子并不是爸妈生出来的,还给她讲了女娲造人的故事,好不容易才蒙混过关。说来也是奇怪,她不到一岁就被送到了这里,是怎么知道爸妈这个概念的?真不知道,等她长大一点又该怎么跟她说。

当然,我这么年轻一小伙子,突然多了一个“女儿”,搁谁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适应得了的。她有她的脾气,可我也有我的脾气。尤其是,她特别喜欢在我忙的时候,来我跟前胡搅蛮缠,消磨我的时间,这真让我受不了。可打她吧,又有点不舍得,她都那么惨了,我也不想落个虐待小孩的口实,每次只能皱着眉头吓唬吓唬,最多是低声说她几句。

我最不愿看到的情况是,当我好不容易提起兴趣,想领着她玩时,她突然一泡屎,打乱了所有的计划,我只能狼狈地去喊胖妈妈,来给她收拾残局。但当我懒得陪她玩时,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就盼着她能把屎拉裤子里,这样,我就能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被胖妈妈抱回房间。所以对我来说,小蒲拉屎,有好有坏。我还跟她说过这件事,气得她小嘴噘得老高,说,等我长大一点看你还笑不笑。

小蒲最爱干的事是玩泥巴。一次下大雨,她用泥巴垒了一下午的房子被水冲了,第二天一早,我便看见她在园子里把垮掉的泥往一块儿聚。你快过来,快过来。小蒲离得老远就喊我。我走近看了看,发现小蒲仿照福利院的样式,垒了一座两层的小楼,已经快成型了。小蒲你打算盖几间房子呀?我问她。不知道,但得够我们住的,你看,下面最大的一间是我的,我旁边是胖妈妈的,上面还有豆豆的。小蒲说。叫豆豆的孩子是她好朋友。那我的呢?我试探着问她。嗯——就这儿吧。她用手指了指最上面的一间房子。就咱几个住,人多了不好,小蒲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是啊小蒲,房子里的人不在多也不在少,自己心里的人齐了就行,我说。随后,小蒲用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一个笑脸,将房子给围了起来。

那个画在地上的笑脸看着很拙劣,就像曾经我爸画在玻璃窗上的一样。他被关押在市第二监狱,我妈只领我去过一次。当时我哭得稀里哗啦的,临走时,他用嘴在玻璃窗上哈出一口水汽,画了一个并不圆的笑脸。可能是照着他自己画的,他的脸就不圆。

和小蒲垒完房子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在想,要是给我和我妈建一个大房子,我爸算不算房子里的人呢。丢掉的还能不能补回来,这谁也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