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在天上飞

我是一个从来不会说谎的人。这一点,人们——不论是自小与我相识还是刚接触我不久——都深信不疑。也正是基于这项美德,我向来受人尊敬和信任。因此,那天下午他们把我塞进一辆面包车里,盘问我是否偷了一只翡翠手镯时,我的愤怒前所未有。

之所以没有破口大骂,只是因为他们人多——除了赵家两兄弟分坐在我左右,前面还有一个留寸头的司机、一个戴棒球帽的大黑脸。我与赵家兄弟儿时就是玩伴,前面两位则从未见过。

“抱歉了,”赵家大哥说,“我们谁也没有怀疑你,可是有人亲眼看见你那天中午进了我们家屋子。”

“那天是哪天?有人是谁人?”我的问题完全是出于严谨,戴棒球帽的大黑脸却认为我的语气含有挑衅的意味,掣出一条短棍,捅了我一下。赵家兄弟假意阻拦一番,接着与我对话。

“那天是前天,中午十二点到一点之间。至于是谁看见的……”

我松了口气——前天我一整天都在湖边钓鱼,根本没有路过他家。

“前天我一整天都在湖边钓鱼,根本没有路过你家。”

“钓鱼?和谁?”

“我一个人。你们知道的,钓鱼和喝茶这两件事,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做。”

“那么,谁能证明你那天在钓鱼?”

我认真而且配合地回忆了一番,说:“鱼已经被我吃了,再要找证人,那只有大象能证明了。”

四个人一脸错愕。我提防着戴棒球帽的大黑脸的短棍。

“大象是谁?”赵家大哥问。

“大象就是大象。有四百二十五头,在天上飞。”

我没有给他们再一次错愕的机会,就开始讲述我前天的见闻。我去钓鱼的地方是二十五公里外的野湖边。天气晴朗。像往常一样,我是专门冲着鲈鱼去的,假如钓到草鱼或是别的玩意儿,就毫不犹豫地放掉。我把摩托车停在距湖水两百米的芦苇丛边,根本不用上锁,附近绝无人迹。

中午时分,一条鲈鱼也不曾上钩,但我没有失去耐心。我拿出面包,蹲在水边啃了起来,故意让面包渣掉进水里。有些大胆的小鱼已朝这边逡巡,跟它们一同游过来的还有大象。没错,是大象,我还听见了象的叫声,遥远而又分明,此起彼伏。我正纳闷水里怎么会有大象,随后感到自己被一层阴影笼罩。我抬头一看,大象在天上飞,水里的是它们的倒影。

不要问我大象怎么会在天上飞。我只描述现象,不负责解释。不过我想,人们很少抬头看天,很多异象自然是无缘目睹的。谁知道云层后面每天都藏着些什么呢?

我忘了手里的面包和水里的鱼,生怕一眨眼就错过这壮观的景象。大象们扇动着耳朵,摇晃着鼻子,朝向西边,此时正处于天空的中央。它们像在陆地上行走时那样缓慢。

“你是说大象长了翅膀?”留寸头的司机打断我。

我讲故事(严谨地说,并非故事,而是我的经历)的时候,最恨人家打断我。因此我在对他做出回答之后,就匆匆地为这件事收了尾。

“什么翅膀,我说翅膀了吗?”我瞪他一眼,接着说,“总之,就是这样了,我数了两遍,四百二十五头!它们飞过天空,在西边消失。下午我钓到两条鲈鱼,一大一小,当晚回去就把它们给吃了。”

“你确定你看到的不是什么海市蜃楼?”赵家小弟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坦言,“但我想不是,毕竟大象们不是停留在一个地方,而是从东边飞到西边。何况我还听到了叫声。”

“叫声是怎样的?”

“你是让我学给你听吗?你没看过《动物世界》?”

“那么多大象,那么乱,你又是怎么数清的?”戴棒球帽的大黑脸说。

“它们飞得很慢。我数它们的时候,已经坐在湖边的湿土上了。我仰着头,在眼前拉了一根鱼线,大象每过线一头,我就数一头,很好数的。”

“都是大象吗?有小象吗?”赵家小弟问,“我是说,都是成年的吗?”

“有小象。它们飞在中间。不过我没有单独数小象的个数。整个象群里面,小象最不规矩,忽前忽后,东张西望。”

“它们飞过天空,用了多久?”赵家大哥问。

“我没有看时间。我的注意力全被大象吸引了,不知道我的头仰了多久,也许四十分钟,也许一个多小时,反正我再低头的时候,差点把脖子扭断。”

“这么古怪的事情,你回来后怎么不告诉大家?”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告诉你们你们未必会相信。现在不得已告诉了,你们信吗?”

这话像是点醒了他们,他们面面相觑,既不表示信,也不表示不信。

在放我走之前——我是说,在把我赶下车之前,为了不使我们大家都白忙一场,他们还是决定对我搜身。戴棒球帽的大黑脸用短棍抵着我的胸口,赵家兄弟说了几声抱歉,礼貌地摸向我的口袋。他们摸到了我挂在裤袋上的钥匙,摸出了我裤兜里的烟盒、纸币、打火机,衣兜里的牙签、铁丝、口香糖。他们摸向我的大衣内兜,里面赫然是一只翡翠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