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何爹家,百义给我描述过何爹家的景况,没事的时候,我闭着眼睛想象皂角树下的场景,何爹躺在棕床上,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看书。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的味道。几只翠鸟在树枝间打闹,婉转的鸣啼像一首歌谣。很长时间,除了百义,没有第二个人叩响厚重的木门。百义什么时候来,何爹有感觉,像对自己的器官那么敏感。百义每次来,都不空手,不是带着吃的,就是带着酝酿好的故事。没什么好吃的带,无非是熬好的红薯粥,或者两个菜窝窝,每人一半。夜长,两人不着急,细嚼慢咽,吃得很香。何爹发现百义两手空空,知道带了故事来。赶紧沏茶,没有好茶,柳叶也能喝出兴致。有时候,两人为一个细节争来争去,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最后不欢而散,没几日,又聚在了一起。
我想象不出在何爹面前自己该有怎样的想法,也许,更应该表现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当然,百义要站在我后面,有他,我就有了主心骨。他会跟何爹介绍,就是这个孩子啊!多聪明的一个孩子啊!没爹没娘!
何爹一拍脑门,说:“这不是狗叼回来的那个孩子吗,一个血糊糊的肉团,长这么大了。你这孩子,是狗给了你一条命,你不知道那条狗吧,把你叼回来,狗就死了。你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命硬着呢,生生要了一条狗的命。”
我真的应该跟百义去见何爹,他一定知道我的身世,说不定,见了我,会编出一个励志故事。
百义没等我去找他,买了一只新书包送给了我。“何爹让我告诉你,好好识字,以后要学会讲故事。”
百义承包了村里的砖瓦厂,他跟何二两个人竞标,何二头天晚上喝醉了,扬言要把砖窑厂卖掉,第二天,很多人在会场上议论纷纷,说何二是败家子,不能把砖窑厂给他,要是他承包了砖窑厂,我们就会喝西北风。
我想见百义,要到太行堤后滩的砖窑厂。砖窑厂换了几个老板,已经负债累累,百义临危受命,责任重大,每天吃住都在厂子里。整整一个学期,我都没有见到他。
我和王妮在一个学校读书,她在一班,我在二班。我们经常见面。我们是贫困生,学杂费、住宿费全免,靠勤工俭学交给学校一点儿伙食费。
有一天放学,我走了另一条路,我想看看何爹。趴着门缝,我看见何二给何爹整理头发。何爹脸色红润,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百岁老人。长长的头发白得像雪,披在肩头,因为刚洗过,散发着潮湿的水汽。何二脸上有一种祥和的表情,简直与平时判若两人。时间能改变一个人。
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百义,他忙着找人卸煤,丢下一句话,就走了。何二惦记老房子。我琢磨着百义这句话,觉得何二是有目的的,如果真如百义说的那样,他可真可恶。
何爹死了,就在何二离开的那天晚上。何二拿出何爹的遗嘱让大家看,老房子的产权归何二。我喜欢给生活找一个注脚,也许,这些年,我真的变了。不管发生怎样的离奇故事,冥冥中,好像有一个幕后推手左右着我们。比如,我和我的老婆王妮,尽管我们走过了很多曲折离奇的路程,在每一个人生的岔路口,都留下了彷徨孤独的身影。王妮的父亲始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他一直不看好我们。那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提起我,他就嘴角上扬,鼻孔朝天。有时候,我在梦里,时常被惊醒,看见王妮还睡着身边,突然泪流满面。
何二拿到卖房子的钱,在县城胡混了一阵子,举报了百义。砖窑厂被封了。百义欠了很多债,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欠着工人的一部分工资。年三十,一帮人把百义堵在家里,砌了锅灶,不给工资,他们吃住在这里,不走了。
王妮赶集回来,把听到的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她眼角爬满了皱纹,看着她,我有些心疼。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在问我:咱能不能帮他一下?我们的积蓄虽然不多,但起码能帮助百义渡过这个难关。我觉得王妮一直希望我有所作为。我说:“你去做饭吧,让百义叔过来吃。”我走出了门,王妮撵出来,说:“你跟百义叔说,他还欠我们一个故事呢。”我回头看看王妮,说:“你不说,我差点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