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的眼神冷了下来,他推开我的胳膊说,我没事了,你先回去吧。他神情朦胧,一小片阴云停驻在他的两眉之间。显然,他的思绪不在我这里。我拐过了弯,不放心,又折了回来。我远远地望着爸慢慢在琴面前蹲下去,他蜷曲的背和从地上仰着脸的琴在大雪中显得很单薄,很渺小,灰色的天往下沉,雪落下来,无声无息,胡同里异常寂静,异常空旷。爸的背影呆滞而犹疑。他们许久保持一种对视的姿势,爸盯得那么专注,似乎世界只有他和琴两个人。我的脚有点僵,正失去耐心准备离开时,爸把手从兜里掏了出来。他的手里似乎有一颗糖。是的,他发抖的手开始试图剥开它。天气太冷了,空气在颤抖,他用了很长时间终于剥开了它。的确是一颗糖,她的手指在喜庆的大红色糖纸上不停地摩挲。他把糖在琴的嘴唇上沾了一下,又迅速拿开,琴舔了舔唇,甜蜜以唇为圆心向整个脸荡漾开去。她一把抢走了糖,显得迫不及待,慌张而迅疾。长这么大,她第二次抢糖吃。她把糖塞进嘴里,裂嘴笑了,涎水顺着嘴角溜成了一条线。爸是世界上对琴最好的一个人,他的兜里总藏着东西,每一次见到她,她都能得到一些好吃的和一张糖纸,他的脚步还在老远,琴就开始兴奋,她兴奋的表现就是不停地蠕动,不停地喊叫,她的听力赶得上狗了。琴嘿嘿笑出了声。爸的身子突然僵挺了一瞬,他慌乱地用两根手指去撑开琴的嘴巴,想要掏出糖来。琴大约是咬住了他的手指。她有着狗一样尖利的牙齿,这是她浑身最有力量的部位。他闷哼了一声,用左手抵住琴的额头,右手迅速抽了回来,他用力拍她的背,糖掉进了污泥里。爸跌坐在雪地里。他抵着琴额头的手掌大概是太用力了,琴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从来都只是傻笑,几乎没有哭过,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咧了嘴巴,发出奇怪的声音。她五官很好看,比例恰到好处,如果不动的话,脸就不会弯。但她总是笑,涎水拉得老长,一颗小小的草莓下清鼻涕溜进了歪斜的唇间,她的屁股底下经血洇糊了一片,雪花落在暗红上。爸久久地盯着那片暗红色的雪,又看了看污泥里的糖块和琴湿漉漉的嘴角。她匍匐仰望的姿势充满讨好和乞盼。好半天,爸又掏出了一颗。他把糖咬开,一半塞到了自己嘴里,另一半喂给了琴。甜蜜立刻又在琴的脸上洋溢起来,这次他没有再去撑开她的嘴巴,反而掏出了所有的糖,全部塞进了她的上衣口袋,他的棉衣兜翻了出来,垂吊在大腿外。琴往回爬去,她蛄蛹蛄蛹的动作里饱含了心满意足和幸福的意味。天太冷了,风一直往我眼睛里钻。爸撑开双肘,塌着腰扶按着膝盖往起站,腰再也回不到从前,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除了低血糖,腰疼常常令他煎熬难耐。他在北京打饼子七八年,重复的动作损害了他的腰椎。爸走着,琴爬着,他陪着她到老院门口,他把门从外面拉上。他瘦削的身子在臃肿的棉衣里犹如行走的僵尸,哐当的关门声里,僵尸像见了光一样卸掉了主心骨,塌垮了下来。他的手在脸上捂了很久,棉衣在纷纷的雪花里战栗不止。风越来越大。
琴爬过的雪地上,扭曲出一条线路,在老院的门口戛然而止。
我转身跑回家。
我蜷在墙角。
我把棉被紧紧裹在身上。
大寒之夜,月亮照在窗棂上,照在厚厚的棉被上,暖气一直没停,被子里真暖和。月亮也照在乡村的田野上,大雪营造出一个洁白无瑕的世界,田野那么洁白,那么空旷,那么静谧,雪夜那么抽象,那么无限,那么,不真实。
第二天,天大晴。街巷里,人们都在扫雪,铁锹和扫帚嗤划嗤划的响声此起彼伏。老院的门轻轻一推就开了。琴的气味迎面扑来。院子中心,她穿着我初中时的红色棉校服,保持着胎儿的姿势——蜷起双腿,弓着腰,双肩紧缩,两手握拳,像一枚僵硬的豌豆。花花绿绿的糖纸散落在身旁,校服上一层薄薄的积雪在阳光下反射出粼粼红光。
屋子冰凉,比雪地里还冷。一阵腐臭迎面冲出。奶奶趴在地上。雪半夜就停了,村子银装素裹,北国风光像往常一样美好。阳光带着寒冷闪着熠熠的十字亮片,倏地从推开的木门外倾泻进来,散在她灰白的头发上。
十几分钟后,外面传来我妈的哭声,过了一会儿,我的两个姑姑也加了进来。她们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像是在唱歌,那是一种村乡里的哭法,能够兼顾哭和唱。哭声很真诚。院子一下子骚动起来。
人们在院子里来来往往,在雪地里挥动扫帚,很快墙根就堆起了污雪,扫干净的院子里,两具崭新的棺材被抬了进来。忙碌的人群里,有几个陌生人,那个干瘦的高个子男人我一定见过,我的目光不时停留在他身上,他的目光不时落在琴的棺木上。我似乎想起来他是谁。
奶奶的忌日定在了大寒次日。琴的忌日和婚期也是这一天。奶奶总说,人吃地一辈儿,地吃人一口。她们被地一口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