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在地上蠕动的大型活物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和排斥,我也不例外。琴能带给我的,只有羞辱。从懂事起,我和贾书就被贴上了标签,尽管爸在村外买了宅基地,盖了新院子,前两年又重新起了二层,尽管我们不住在一起已经二十几年,但琴依然趴在我们的脊背上。我不做任何解释,有人谈论遗传这个话题,我就离开。
无论如何,我得把婚结在贾书前面。我得逼迫自己忘记李峰。可我总是记不住那个男孩的名字,他的脸也是模糊的,无论如何,我得接受他,世上哪儿有鱼和熊掌兼得的好事,生活又不是童话。
贾书结婚,要不要借用我的彩礼,这个问题是爸妈每次吵架的导火索,导火索几乎每天都会被点燃几次。我去北京之前,还有人说彩礼给二十八万八,后来,媒人说男方怕有遗传,只给十八万八。
琴弯弯斜斜的脸在我的眼前铺开。怎么就能值二十八万八呢?我竟然比一个傻子还便宜十万,便宜就算了,但十八万八李峰也拿不出来,这才是重点。如果我的彩礼借给爸妈用,也只是解燃眉之急,不管跟谁结婚,钱还是得还的,不像琴,她是真的值二十八万八。这样想的话,她死去的意义确实远远大于活着。其实,在她未出生时,就注定了活着会毫无意义。那时,B超显示她有脑积水,医生征求爸妈意见,他说这孩子生了可能是个瘫瘫,是傻子。只有奶奶坚持让生下来。她说,你们这些杀人犯,再怎么说也是一条命呢,你们不要,我要,不让你们养。确实,琴基本上是奶奶一个人在养,她出生就被诊断为脑瘫合并糖尿病,医生说她可能活不过十八岁。但她一直活了二十八年。如今,她值二十八万八。
车子缓慢行驶,转过弯,琴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她穿着我初中时的校服,脑袋弯斜着不停地晃动,常年从地面向上看让她形成了这种固定的姿势。她的鼻涕清亮,挂在左鼻孔和唇之间,哧溜哧溜地抽吸,发出声音的时候,她的身子弯着,脑袋也弯着,嘴唇也弯着,但眼底却清澈,像婴儿一样干净。车子从琴身边经过,她蠕动了几下,又卧了下去。爸收着眼睛不看窗外,我则把脸别到了另一边。琴向车后面倒退着。她发出奇怪而讨厌的叫声,声音一直尾随着我们。嘿嘿——嘿——啊——
车子拐了弯,但我一直能感觉到,琴仍然远远地弯着脑袋看着我,她的眼力穿透我的脊背,让人浑身不自在。
推开门,妈已经包好了饺子,跟翠姨一起等我们。我对翠姨没什么好印象,她把保媒和拉纤做成了职业,安排一对男女相亲,男的收一百,女的不收,拉一次纤抽五十。她家有一辆黑色轿车,专门接送女人去镇上酒店。我进门叫了声妈,却只递了一眼给翠姨。妈立刻絮叨起来,我不胜其烦,只好补了一声翠姨。在饭桌上,翠姨不停地问那个男孩问题,她问一句他答一句,没有多的话。期间,他偷偷看了我两眼,吃一个饺子搁一下筷子,他吃得很少,没几分钟就离开桌子,去茶几那里帮大家倒茶,给我爸递烟。他的确没有什么错。相亲以我们互加微信而结束。看得出来,我妈很满意,翠姨很满意,大概那个男孩也满意。很快,他就发微信给我,少了很多羞涩,他说,都是成年人,也不拐弯抹角了,我对你印象不错,我们可以结婚,房和车都有了,彩礼也没问题,你考虑好,还有什么要求,给翠姨说一声。
下了好几次决心,仍然没有舍得删除李峰的微信,就让它在黑名单里沉寂着吧。
午饭后,我窝在厚毛毯里睡着了,大白天的,竟做起了梦。梦里,李峰拉着我的手风一样奔跑,躲避,我们似乎被困在了一个迷宫里,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也许是人,也许是什么大型动物,没有原因,只是追,无时不在,我们想什么他(它)都知道,想躲到哪里,都能被找到。
后来,爸妈的争执声吵醒了我。
即便是那个男孩给得起彩礼,即便是他有一辆新买的朗逸,可以自驾带我去草原驰骋,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想李峰,想他火热的身体卷住我冰凉的双脚,想他吃掉我挑出来的葱花时贱贱的傻样。爸妈的争吵声终于还是遏制住了我想把李峰从黑名单放出来的念头。他们经常吵架,跟吃饭,喝水,上厕所一样平常。我继续看手机。争吵声穿透墙壁,穿过凉薄的空气,钻进我的耳朵里。
哪儿能有一百万?贷款也贷不了那么多……
没有一百万,就非得用琪琪的彩礼吗……
还有什么办法?……靠卖吗?
屋子里突然沉默了。
良久,爸说,等我的腰缓一缓,再出去打饼子。
能跟得上吗?翠儿可说了,咱要是再没动静,人家就相别人去了,你能等,人家女方可等不起……
那也不能打琴的注意。
那你儿打光棍吧。打一辈子光棍……
那也不能。吵架的声音低了下去。
后来,我在茶几底下的抽屉里,发现了一百万的来由。那是一张纸,看起来像是预算单:
订婚一万一千一,彩礼二十八万八,县城房子首付二十万,新车十万,新房装修五万,家电两万,新电动车三千,新手机三千,第一次来家三千,订婚钻戒五千,改口费一万一,金首饰两万,婚纱照一万,领结婚证五千,离娘钱五千,离奶钱三千,箱底三千,开箱钱两千,婚庆公司一万,烟酒一万,婚纱秀禾服敬酒服一千,鼓乐迎亲队两千,亲家小孩三千,婚礼席面钱一万,认亲红包一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