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叫我孙桂兰

爷爷下葬第二天,母亲照例给我们全家做好丰盛的晚餐。大家吃饱喝足后,又是母亲一个人在收捡桌上的残羹剩饭。抹饭桌时,母亲说,明天我要出去打工一段时间,以后你们自己做饭吃!说完这句话,她并没有马上去厨房洗碗,而是站在饭桌边,等待谁能回应她的话语。

我敢保证,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母亲这么大嗓门地讲话。但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谁也没空搭理她。父亲在打电话给他的饲料供应商。哥哥和嫂嫂在手机上忙着工作上的信息回复。两个侄儿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我在手机上玩游戏,金币刚好输光,正在花钱购买金币,偏偏网络不好,卡顿一会,偶然听到的。

突然间,大侄儿用玩具车砸向小侄儿的脑袋,小侄儿就地一滚,哇哇大哭。我的嫂嫂眼睛一瞪,站起来,把手机丢到沙发上,大声对着我的母亲呵斥说,闲着没事也不帮忙看一下。说完抱起小侄儿夺门而去。

哥哥见势不妙,立马放下手机,打算跟着出去。父亲眼睛一瞪,没出息的!哥哥半起的身子重新坐在沙发上,眼神却离不开嫂嫂消失的大门。父亲看了一眼母亲,命令她,不知道追去看看?母亲捏着抹布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没有追出去,而是把抹布扔向餐桌,径直走向她的卧室,“嘭”一声关了门。

我的母亲,今年五十八岁,嫁到熬村三十六年,再也没有出过熬村。就算哥哥贷款上大学那会,父母也没有像其他父母那样外出打工挣钱,而是在家养了两头母猪,三头母牛,几十只跑山鸡,以此换取哥哥的学杂费用。哥哥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久便结婚成家生下一双可爱的儿子。我呢,初中毕业后,考不上高中,马上外出打工。由于年龄偏小,又没有文凭,一直找不到好工作,我就不停地跳槽。两年下来,赚到的钱大部分上缴铁道部。后来,我干脆待在家里,跟父亲在自留山搞个跑山鸡养殖场。因为有着国家政策的扶持,父亲又掌握着一套独特的跑山鸡养殖技巧,出栏的跑山鸡肉质细嫩,价格实惠,在县城农贸市场供不应求。这样说吧,开办养殖场八年来,我们家修建一栋四层楼的小洋房,购买一辆越野车,一辆小货车。就目前的生活状况,我们还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丰衣足食绝对没问题。

马上就要奔向小康生活,母亲为什么要出去打工呢?

在没有弄清楚母亲为什么出去打工之前,还是有必要说一说我们这个叫熬村的村庄和我的远房叔妈。“熬”在我们侗语里就是远在天边的意思,熬村,就是远在天边的村子。熬村到底有多远?在未通公路前,人们养大一头猪赶到县城集市出售,得走两天两夜的山路。村里最老的人都说不清熬村有多少年历史,只是根据村口那棵十五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古枫树推算,应该在一千年以上。

自古以来,熬村的姑娘小伙,可以自由恋爱,但不能自由结婚。他们信奉的是娘亲舅大,姑妈的女儿长大必还舅家门。叔妈是熬村人,父亲是民办教师,叔妈有机会上过初中,算是熬村同龄女孩子当中文化最高的人。在十八岁那年,跟退伍回来的叔叔自由恋爱半年后,她母亲却接下舅舅家傻儿子的定情物。就在舅舅家挑着一公一母两只鸭子来迎娶她那天,她跑到古枫树下喝了一瓶敌敌畏。幸亏她买到的是一瓶假农药,浓度较低,用几盆肥皂水灌肠洗胃,昏迷三天三夜后才活过来。叔妈是熬村第一个用生命抗议包办婚姻的女子,当时惊动到县公安局和妇联。又因为敌敌畏是假农药,还惊动了县工商局。后来几个单位到熬村现场办公,召集附近村庄的寨佬一起,决定对“姑妈女儿还舅亲”的陋习进行废除,才成全了叔叔和叔妈的婚姻。我的叔妈,一个柔弱的女子,不但给熬村的婚姻自由开了先河,还是熬村第一个响应独生子女政策的家庭。当时叔叔和叔妈就一个女儿,他们却跑到乡里领取独生子女证。叔妈说,好崽不要多,一个就够。确实,叔妈的女儿,我的堂姐,长大后不但聪明伶俐,能歌善舞,还考上大学。毕业后,她不是按部就班找一份工作,而是贷款开了一家手机连锁超市。十年的打拼,堂姐成为县里数一数二的大老板。堂姐要把叔叔和叔妈接进县城享福,可是两人都说,现在村里有超市,有国电,有自来水,还有医疗诊所,跟县城没什么区别。再说了,熬村空气新鲜,又没有汽车噪音,想她了,随时去县城看她。堂姐说不过二老,只好在熬村盖了一栋小洋楼,前院栽花,后院种菜,又在县城幸福小区给二老买了一套小户型商品房,供他们进城小住。可以说,我的叔叔和叔妈是熬村过得最滋润的人。

八十年代末,父亲去湖南修铁路时,在工地上认识我的母亲。那时候她刚刚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就在工地上帮工友煮饭。按照我母亲的说法,当时是被我父亲的歌喉迷了心窍。父亲个头不高,但风趣幽默,还会用牛腿琴自弹自唱许多让人着迷的侗族大歌。父亲还告诉她,他的家乡山清水秀,五谷丰登,西瓜遍野。在工地转移到新的地方时,年少无知的母亲竟然跟着父亲坐了三天两夜的绿皮火车,辗转两趟中巴车后,到了我们县城。下车时,母亲以为已经到家,没想到父亲却带她到旁边的旅馆住下来。第二天一早,父亲到百货小店买来两根绳索,一根扁担,把母亲和他的行李挑在了肩上。两人步行两天一夜才抵达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