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来之

汽车到达唐古拉山口,距离黑河不远了。我示意梁局停车,放我下去,准备在另一侧的铭刻海拔高度的石碑上拍几张合影,做个纪念,五千二百三十一米,这是我的人生从未到达的高度。

一下车,呼吸变得急促,头也像被灌进了石浆,沉重地疼,凛冽的风以及前所未有的眩晕感,死死箍住了双腿,我拼尽全力,才迈出了步子。梁局讥笑说,还拍照吗?我说,等一等。说着,梁局从车里递来一瓶便携式氧气,我猛吸了几口,才缓过劲儿来。到底不比当年了啊!那个时候,你可是一口气坐了二十七个小时的硬座来的西藏,下了火车,我们还一起吃的羊肉饺子。我环视着四周的澄澈景色,没有着急去答梁局的话,强忍着缺氧带来的不适,从后备箱的包里换上了皮夹克和一条李维斯的牛仔裤,来之前,我特意准备的,知道是自驾,就打算到了唐古拉山口,穿上这一身行头,拍张酷的照片,发到微博上,显摆显摆。看我这阵势,梁局下车,打开了手机相机,我走过去,斜倚在石碑上,架起双臂,冲着镜头傻笑,梁局按着快门一下子拍了好多张,我让他靠近点儿,他说不用,华为手机的变焦功能你不用怀疑,拍完,我们立刻返回了车里。这次入藏,已然没有了第一次的新鲜感,缺氧引起的陌生又熟悉的身体反应,让我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恨不得立刻赶到贡嘎机场,搭乘飞机火速逃离。

十年前,我第一次来西藏。那是一次救赎之旅,有点儿形而上。那是在2018年毕业的夏天,一个要好的朋友,也就是现在的梁局,刚刚入职邮政系统,在黑河市一个下辖的县当投递员,我初入社会,碰壁碰得一下子丧失了生活的信心,就给朋友打电话说,我打算去西藏,疗疗伤,寻找一下自我。朋友说,那你来,好酒好肉,管够,又问我,有车票钱吗?我说,这个还掏得起,聊完,就用身上仅存的几百块钱,买了进藏的火车票。还记得,刚下黑河站,那个号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火车站,让我兴奋极了,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感觉都是甜的,云朵像跑散的羊群,从来没有见过的洁白,天空是悬挂的大海,蓝得夺目,那是西藏给我的最初的印象。待了一个多月,仰望过直逼云霄的珠穆朗玛,参观了宏伟的布达拉宫,在纳木错的清晨,登临浪花拍打的礁石,那些关于西藏的梦,一点点得到了实现。

相隔一年之后,我又来过一次西藏,和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次是讨生活。我因为顶撞上司,被炒鱿鱼了,起因是我不赞同公司的价值观,那种诱导客户承担高额利息,借此来赚取暴利的手段,让我恶心,得到的回应是,不赞同,你就滚。那一阵,朋友刚刚从县邮政局调到市局,一个快递小哥摇身一变成了市局的一个办事员,算是升迁了,但工资却比在县里少了不少,一合计,得搞搞副业,不然,孩子要吃奶粉,媳妇要买化妆品,没钱可不成。我办完离职手续,没过多久,朋友就给我打了电话说,准备开个彩票店,拉我入伙,说西藏这边彩票生意好做,搞好了,一年赚个百八十万,不成问题。看我有些犹豫,朋友说,你过来就出个人,钱我掏,彩票店的日常经营由你全权打理,我们五五分,我倒不是说想要多少分红,我是在思考,我真的要去吗?一个本科生去卖彩票,传出去,让人笑话。可正值疫情,工作又不好找,能赚到钱,才是首要的,我想了想就在手机上买了机票,凌晨的经济舱。一听到我买了机票,朋友说,兄弟,好好干几票,赚钱了,我也回内地了,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在这边,像是被流放了一样。还说,你想象一下,再回去,我们就坐头等舱,喝着红酒,吃着意大利面,在广袤的云海里穿行。事实是,那一年赔了个底朝天,内裤都差点儿没了。国庆前后,我灰头土脸坐了一列绿皮火车回了西安,把烂摊子留给了朋友。

“老孔的修车铺现在还开着吗?”我突然想起了之前的一个彩票客户。

“没有了,后来又出事了。”朋友往车外啐了口痰,转头看了看我说。

“什么事?”

“老孔也是运气背,应该是你离开西藏的第二年,刚开春,老孔给一辆越野车做四轮定位,他雇了个学徒,让他去检查底盘,车刚被吊上来,系统失控了,猛地砸了下来,那个学徒,当场被压死了。老孔赔了五十万,没有办法,只好把几个店都给盘出去了,那一阵,修车生意也不好,几个店的转让费,刚刚够支付这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