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声渐渐响起,从他嘴里慢慢扩散开来,如一缕烟升腾、扩散、弥漫。他们都听出了这不是一首歌,而是一支钢琴曲,黑白琴键按下又弹起,如同水珠的迸溅、清越、柔亮、响脆,每一颗水珠都落入准确的位置,都汇入血的流淌与运送,深达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从来不知道一支钢琴曲能如此打动人,像一只微型探头,可以穿过血肉缝隙之间深入到人的五脏六腑。而最为震惊的无疑是阿武和周薇了,他们一开始将信将疑,围着他四处看,后来就被音乐陶醉了,沉浸其中,慢慢地索性闭上眼睛好好享受。一曲终了,又是一曲,接着又是一曲,他们三个人就那样坐在长椅上,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整个下午,整个黄昏,他们成为了一组雕塑,任柔软的手在自己身上刨凿、敲打,而在那坚硬的外部,在他们的内心里,他们在漫游苍穹,让肉身时而放大时而缩小,与尘埃、星辰一起凌空飞舞,旋转,穿越广袤无限的宇宙,由无数原子构成的肉体仿佛散成了亿万颗粒,轻盈,飘逸,毫无牵绊,御风而行,穿云而过,可以穿越任何坚硬的墙壁与钢铁。
他不知何时闭上了嘴,也许是因为太累了。时间已经是夜里,阿武和周薇向他转过身来,看着他,他们都如此崭新,充满生机,眼睛在夜色下闪闪发亮。他俩承诺,只要他有空儿,他俩就要来听他的牙洞唱歌,如果他要出门,他们就是他的御用驾驶员,载他去任何地方。他慷慨地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然后起身示意他们该回家了。在走出公园的路上,阿武问他:“你的牙洞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希望她唱歌呢?我看你只要张开嘴巴就行,仿佛是搁上唱针似的。”他真诚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说实话。她如何知道我什么时候希望她歌唱,或者我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想歌唱,这是同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要知道,今天上午我才发现她会唱歌。但是,我感觉她歌唱就像我迈开腿走路一样,我的腿总是知道我何时要它走路,我也总是知道它会走到哪里去。所以,你看——我觉得那就是另一个我在歌唱,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是我的身体在振动,发出声音,是我朝着你们唱出这些音乐,所以在你们陶醉之前,我自己先就沉醉其中了。”
周薇眨巴着眼睛:“我明白了,这就像你的写作,在我们想要听你的牙洞歌唱之前,你自己早已经渴望她歌唱了,当然你并不仅仅是为自己,你也为别人歌唱,这就是你今天急切地把我们喊出来的原因。”
四、
他似乎从未曾与自己的作品贴得如此近,如此让自己沉入其中。即使他过去将近二十年的写作也是如此。也许他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是与众不同的。他观察一棵树为风赋形的姿态,看它的震荡、摇摆;他看着走过街头的一个女人,看她两手自然摆动,依次经过理发店、咖啡馆、文具店、书吧,那些店门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渐次打开;他游览各地的山水,看大山沉默、高耸,独自端坐在天地间,而河流从不停息,它总想着要把水送出去,但一旦把水送走,河流也就不复存在,干涸、皲裂、浅平,它已经用尽了自己;他体察世态人情,被一个人物的身世与命运所吸引,感叹上天与大自然的意志竟会如此巧合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尽管如此,尽管他饱读诗书,饱览世情,他却几乎不懂自己。写了近二十部作品,但却没有一本是为自己写的。那些作品不像是不由自主地歌唱,而更像是站在一个合唱队中,渐渐就跟着他人唱了起来,也许他比其他人唱得都好,但那不是他选的歌。这就像你围着一个东西打转,不停地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但全都是在外围,中间仍然是空的。最终,画出的是一个空心的圆。而牙洞的歌唱则不同,她从一开始就画出一个大圆,而回头将圆心包围在里面。
自此以后,他就经常被人请求:“给我们唱支歌吧!”在小饭馆里,在马路上,在散步的小河边,随时随地。他们那么真诚,那么充满期待,那眼神仿佛是为了让他开唱,他们自己先开口唱了起来。他到超市去,在货架间穿行,挑选商品,不一会儿,他身边就有好几个人惊喜地围了上来,带着满身热气对他说:“给我们唱支歌吧!”他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张开嘴让她唱了起来,有时是一支老歌,引得人们纷纷跟唱;有时则是一首民谣,瞬间就唤起了大家的回忆;而一首吉他曲竟然也受到热烈欢迎,每一次弹拨都在人群的缝隙间引起回响。就这样,人群越集越多,人们从零食区、冷冻区、服装鞋帽区、家电区,总之,从超市的各个角落赶来,由近及远地围着他。最先到来的人也并不占有优势,因为他们靠的是耳朵,而不是眼睛,不如说,他们应该忘记眼睛。最后到来的人们也惊喜地发现歌唱会把声音清晰地送到每一圈层、每一个方向的人耳朵中。如果从远处看去,就会觉得那是一大饼向日葵,细密的瓜子以他为中心一圈圈有序地向外层排列,而他们都一起把脸向着那看不见的太阳倾斜。一开始,超市工作人员试图阻止,后来他们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找好一个位置,让自己进入那音乐的共振之中。而且,尽管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但他们没有任何过激行为,不会造成任何损害,听完之后,人们不管是对商品、还是对其他事都更容易达成一致意见,所以超市也就把他当成了受欢迎的人物。
对于这类表演,他越来越有经验,也越发体会到其中的美妙,那就是你不知道你接下来会遇到一群什么样的人,你也不知道她将唱起什么样的歌,一切都是现场发生的,类似于一场即兴创作与演奏。在这样随性而来的发生中,你可能遇到各种不同的人,他们用浑身热气向你发出呼吁,希望通过一次聆听,将生命锲入到你的生命之中。而你用一首歌,一支曲子在他的生命塑型中加入新的元素、材料,即使只是微量元素,最终也使他焕然一新。这样的事件甚至远远超过了一大群人随着同一首乐曲舞动,它缓慢又坚定地发生,改变着血液的配比和粘稠度,将无限的可能性摆在他面前。这样一来,仿佛他的每一天都是重生,都是完全崭新,获得了完全的清洗。
就这样,他度过了完全不同的一周。接下来的一个下午,他到知止书店参加一本新书《玫瑰金字塔》的分享交流会。面对几十名观众,他说了起来,关于那本书,关于他自己,关于生活和写作,他有很多要说的。那是一部小说。一个诗人独自生活在一个阁楼上,远离镇子,处在边缘地带。他在那高高的阁楼上干什么呢?他从不下来,有人说他用杯子接露水喝,又有人说每当列车从阁楼旁边经过时,都会有人从列车上将补给传递给他。偶尔,他也会通过一个小门洞与镇子上的人交谈,但也许是他独自待的时间太久了,人们根本无法理解他说的是什么。于是,人们一起用力,将阁楼举起来,搭上梯子,一级一级地把它送上天空。当人们回到地面,他们的镇子不见了。他说完,停顿了一下,好像是留一些时间给人们消化、回味。听众中一片寂静,也许他们都在四处翻检,寻找丢失的镇子。这时,一位姑娘站起来说:“你给我们唱支歌吧。”他应声看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一件卫衣裹着她纤薄的身体,一张白晰瘦削的脸庞,头发随意地一挽,在脑后扎了一对双尾燕。这时,其他人也附和起来:“给我们唱支歌吧。”他答应了,将一场文学集会转变成音乐会,他觉得这也是他的义务,是他不能推卸的责任。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到,这本书也许只属于他自己,而他的牙洞的歌声则属于众人。他张开嘴,美丽的音符从他的嘴里流淌而出,如一场春雨润泽着面前这一方园地,令那些青绿的秧苗越发精神。而且,他真的感觉是自己在唱,他已经和牙洞浑然一体,不分彼此。人们很快就沉浸到歌唱之中,忘记了镇子和诗人,也忘记了自己和身边的人,每个人都化作一粒微尘,附着在轻盈的音符之上飘飞、荡漾、旋舞,超越时间和空间,在一个失去了时空坐标的绝对场域存在着,而且将一直存在下去,永不磨灭。当书店老板走出来宣布打烊,人们才很不情愿地慢慢离去。
走出书店不远,那位姑娘从后面追上前来:“我叫小燕,我能陪你走一段路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夜色下那是一对小灯笼,他忽然觉得在他的漫漫长路上,多么需要这样一对小灯笼的照耀。
“好啊,何乐而不为。”他爽快地回答道。
“我喜欢你的那本《玫瑰金字塔》。”她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另一边手臂上,双唇藏着神秘的微笑,“我提议请你为我们唱歌,你不会认为我是因为不喜欢你的作品吧?”
“其实你喜欢我的歌,我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