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爸妈带着我和四色礼包找到了她家,去感恩。我稀里糊涂地被我妈一把拽到地上跪着朝秦韵爸妈磕起了头。从那起,我就管秦韵爸妈叫“干爸干妈”了。至于秦韵,我是开学后才认识她的,她一个暑假都在外婆家。九月一日开学,在校门口,我遇到干妈领着一个扎着马尾辫,辫子上还绑着大红蝴蝶结的小女孩。我妈让我喊她姐姐。我才知道,原来,干爸干妈并不是没有自己的孩子才认我做干儿子的,人家家里有个打扮得像个小公主的女儿。因为干妈生女儿比我妈生我早了几天,我就得管她叫姐。看着她一副娇气骄横的模样,我虽然有点儿不乐意,但还是乖乖地喊了声“姐姐”。
刚才在沙发上打的那个盹儿有效地驱逐了我的疲惫,我捡起手机,掂着它满屋子转了一圈,把所有紧闭的窗户都打开了。风像莽撞的少年一般冲进屋,吹得屋里发出哗哗的响声。那声响不大,有点儿像人翻动书页发出的声音,可我环顾了一圈,客厅里没有一本书,两个卧室里也没有,虽然我觉得厨房、卫生间更不会有书,但我还是分别进去检视了一圈,确实没有。不仅没有书,连一片纸都找不到。那么,是储藏室发出的声响?储藏室的门是锁着的。我不想去找钥匙打开它,便放弃了对那声响来源的探寻。
房间之前被打扫过,还很干净,没有什么卫生需要重做,我把行李箱拖进主卧。箱子里几件夏装,一些杂物,很快便被我归置妥当。到客厅拿背包的时候,我突然决定,睡次卧。十年来,我睡惯了地下室里一米宽的小床,主卧那张一米八的大床,对我来说太过阔大。次卧里,有张原木色的上下铺,我把背包扔到上铺后,便坐在了下铺的床边上。这张床铺,勾起了我对二十年前读书生活的回忆。那时,我在皖南的一所中专学校读书,学校在山坳里,四周群山叠翠,校园外溪流潺潺,就像世外桃源。我在那世外桃源里度过了三年,毕业后,回到小城,等待分配工作,等了大半年,终于等来一纸通知,让我去距离小城二十公里的乡政府报到。我背着一只塞满了被褥行李的蛇皮袋,和我爸一起坐上了通往那个乡镇的农用班车,车子在路上颠颠簸簸,走走停停,用了快一个小时才到通往乡政府的路口。下了车,望着三百米外凋敝的乡政府大门,我的内心无比忧伤。没想到,辛辛苦苦地读了十多年的书,居然被发配到这么个破地方来。我爸倒是很兴奋,那是1998年,我赶上了最后一班中专毕业包分配的车。“好歹是铁饭碗”,我爸对我说。那会儿,他正面临下岗。我妈是菜农,没正式工作。我们这样的家庭,能“培养”出一个捧着“铁饭碗”的孩子,已经很难得了。“我们家不比你干爸干妈家,他们是双职工,单位又好,但你韵姐还不是也在乡下工作?”头天晚上,我妈在给我收拾行李的时候,这么对我说。知子莫若母,虽然我什么也没说,但她还是察觉出了我对去乡下工作的不甘心。
我爸则在兴头上,让我临走前去干爸干妈家打个招呼,报个喜。我心想,喜个屁!但还是跟在我爸身后,穿过几条小巷,到了干爸干妈家。刚要进门,我发现他们家新铺了木地板,正犹豫着要不要脱鞋,干妈一把把我拉进屋,坐下来,我才发现,原来那是仿木地板纹路的地板砖,灯光一照,泛着浮光。我沉默地坐在客厅里,我爸和我干爸干妈的对话飘到我耳边,便浮云似的散了去,我呆坐了一晚,没听进他们说了些什么,也没插嘴说点儿什么。我爸起身告辞的时候,我还愣坐在那里,干妈亲昵地揽着我的肩说:“我就喜欢俊儿,老实憨厚,靠得住。”我爸听罢笑得嘎嘎地,说:“肯定靠得住!”
我这人有个毛病,一陷入回忆,就想抽烟。人说,往事如烟,可真不假。我从次卧走到客厅,站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烟点着了,但阳台上空空如也,连个花盆都没有,客厅里没有垃圾桶、烟灰缸,我的烟灰没处弹放,只好由着它长,长到快要承不住的时候,我伸头往阳台下看了一眼,决定把烟灰弹到窗外。
我刚把一支烟抽完,捏着烟屁股到卫生间,就在我打开水龙头灭烟蒂的时候,我听到“砰砰砰砰”的砸门声。我慌忙把烟蒂丢进马桶,去开门。门外居然挤了好几个脑袋,见了我,一个矮个儿的、穿着保安服的胖子仰着他那黑亮亮的脑门说:“高空抛物违法的知道不?你把五楼的被子烧着了,多危险哪,要不是及时发现,失了火,整栋楼都得遭殃……”
“住你家楼下算是倒了血霉了!”那群脑袋中,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嗓音,顺着那嗓音看过去,一个干瘦的女人将烧了个窟窿的空调被举到我面前,问:“怎么弄怎么弄?”紧接着,那群脑袋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对面门上的红布帘被掀起了一角,又露出了一个脑袋。唉,一截烟灰弄出的动静有点儿大,害得我直发蒙。
“对不起……”我一边说,一边对门口的那群人做出了一个请进屋里坐的手势。结果,没有人进屋,保安开口说:“你先把人家被子钱赔了吧,你先不要走,等下有人来找你。”
女人报了个价,打开微信的收款码,让我扫给她。我说我给现金。便到次卧从上铺的背包里取了钱,打算给她。我刚放好背包,听到一个声音清晰地传来:“这人胆子真大,居然敢一个人住这凶宅,也不怕他老婆孩子阴魂不散来缠他……”
我拿了钱大步走出来,那群人却噤了声。
女人从我手中接过钱后,那群人像追随明星的粉丝似的簇拥着她,离开了。对面的脑袋隐到门帘后,旋即传来关门声。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脑袋里为刚才听到但那番话转个不停:凶宅?老婆孩子?他们说的胆大的人是我么?
我的脑袋骤痛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我赶忙关上门,把自己搁在沙发上,靠在那里,闭上眼,提醒自己,什么也别想。脑海里波涛汹涌,眼虽紧闭着,但不耽误一些奇奇怪怪的图像蒙太奇般在眼前回放。那些图像全是重影,几个身影叠加在一起,面目模糊,看不清到底是谁。
门又响了,“笃笃,笃笃……”这次是温和的敲门声。我张开眼,从幻影里抽身出来,去开门。
“你是江俊?我们是新城派出所的民警。”门开了,两位穿着警服的年轻警官对我亮了亮证件后,径直走了进来。
我关上门,跟着警察回到客厅,我注意到,这一次,我家开门时,对面的门没有发出响动。
“我们找你很久了,为什么一直不和我们联系?”他们坐下来,一位娃娃脸警察问我。
“找我?”我感到很诧异,我刚到这里呀,警察找我干嘛?
“请你随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找你不容易呀。”
三个小时候后,走出派出所大门的我,不仅觉得小城变了,而是连天地都变了,自己也变了。我踉踉跄跄地走在洒满霞光的马路上,路边的合欢树上开满了花,那花像一把把袖珍的羽扇。合欢花是秦韵最喜欢的花,可惜,她再也看不见这花了。
走到公园入口处,我感到胸闷,索性坐在石凳上,眼见暮色把天地染暗。我的心早已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