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张晓红陪场,我轻松不少。她之前做过侍应生,添茶斟酒的活计轻车熟路。李小春被伺候得眼角眉梢都是笑,接连干掉五六杯啤酒。趁他高兴,我讲出自己跟张晓红的“关系”,还润色道,咱俩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发小呢。张晓红瞥我一眼,脸微微泛红。李小春说,小张,我倒觉得你更适合干老本行。没别的意思,我夸你人灵醒,长相气质也不错,要留在餐饮业,混个领班、主管什么的,不在话下。张晓红说,我念书不差,当年考上高中,爸没让读。出来打工,总不能一辈子做服务员。李小春抬起下巴,所以,你就从大山这个第三空间闯进第二空间。
张晓红一脸茫然,第二空间?
对,这空间连接着最前沿的AI科技。不过,小张呀,你的技能还差点火候,要加油。
张晓红马上给自个儿斟杯酒,顺着长凳,朝李小春的方位挪一挪屁股,翘起兰花指敬酒。那一瞬间,我心里醋了一下。李小春呢,啜一小口,直勾勾地盯着她把酒干完,反过来回敬。张晓红被连灌两杯,我替她紧张了,赶忙搅和进去。气氛渐渐喝出来,逼得我再点了三瓶酒。我只能很“阿Q”地想,张晓红送我的鞋垫,权当花钱买的吧。好几个回合下来,锅里的菜快没了,三瓶酒也马上见底了。
我紧一紧脚趾,稳住没动静。
这时,张晓红接了个电话,是她老爸自个儿办完出院手续,跑来找女儿。李小春这才起身,阿沙,今儿就这样吧,破费啦。晓红,酒量不错,业务上也要有这实力哦。你们这批新手,总部能留下一半都不错了。张晓红微醺地说,改天我请客,李经理一定赏脸呀。
送走李小春,张晓红的酒劲上来了。她摁住胸窝,嗝两口气,说,我爹住院时,工长送来一大盒土鸡蛋。爹赶大巴前,专程送过来,放公司门卫处了。刚才那电话,是他回到山里,给我报平安呢。我借机找个说辞,省得李小春一直耗下去。说完,眼神浑浊地冲我笑一笑。
陪张晓红到公司,她提着盒子出来,步子不太稳。我扶她到花坛边歇息,夜风一吹,她吐了两口。我拍拍她背说,混职场,免不了这种场合。不过,李小春挺信任我,我推荐的人,他肯定认同。张晓红听罢,要送我些鸡蛋。我迟疑半秒,将食指竖在眼前说,我帮你,是认可你这个员工。当然,也看在老乡的情分上。你送给李小春吧。她嘴一噘,我爹住院花销一大笔,就换来一盒鸡蛋,凭什么送别人。
我心头漾了漾,有些小感动。
3、
第二天上午,客户来了趟公司,但没到工场考察。晌午过后,员工们陆续回家度周末,只剩下我和张晓红。念着她昨晚受的累,我给她调了个工位,挨我身边坐,也算表达对她的关照。
张晓红报之以李,每天早晨悄悄递我一个煮好的白水蛋。我真不爱吃这玩意儿,可每次摸到那热乎乎的蛋壳,又不忍心拒绝。她呢,装扮更用心了,中长发梳向脑后,扎出漂亮的马尾辫。工装衫的胸口吊一串栀子花。我目光总会不经意地瞄过去,赶忙得体移开。我教她用卡片法速记Label Me中的英语。过了些日子,她熟悉了。可午休时,她伏桌小憩,手里还拿着卡片背。一旦有员工走过,就将卡片捏在手心里,假装睡觉。
那天,我搞突然袭击,站在她身后探情况。她背的居然是计算机专业的常用单词。等我坐回去,她在微信上说,我想多学点儿。以后跟IT白领搭讪,才能跟上节奏。
这一说,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张晓红在科技园的IT美食街吃过两三次早餐。她每吃必晒:穿工装,笃定把胸前的Logo照出来,背景则是其他桌的IT顾客们。再配上街道和店面图,一块儿发出来。我也看不到有谁点赞。但她在评论栏写道,感谢各位关注!我猜,“各位”是她以前服务业的同事吧。
这会儿,我说,光背单词,不如买本AI的基础教程。
良久,张晓红回道,我想给李小春送点儿鸡蛋。我侧头瞅她一眼,她冲我翻个可爱的小白眼,小声道,鸡蛋不吃完,会过保鲜期。
李小春收到鸡蛋很开心。他私下问我,小张跟你是发小,她人品咋样?比如,嘴碎不碎,值得信赖不?我说,你不会怀疑她送点儿鸡蛋还四处瞎说吧?李小春眼神一闪,跟蛋有啥关系,就随口问问,你让她用心学吧。
其实,张晓红够用心了。
自从来工场,她没回过一次家。每天除了做计件、补英语,又在网上搜大数据的入门知识,学习场景痛点、数据清洗之类的概念。她基础差,学得够呛。她问我什么,我只能通俗解答,并鼓励她说,悟性不错,进步蛮快。她更来劲儿了,常常一边扒盒饭一边拉框。有一回,居然把鼠标当馒头,往嘴里塞。
一晃中秋,实习生接受了理论考核。当天周五,她决定跟我回一趟大丰山。大巴从县城驶往甑子场,她滚着细鼾,全程打盹儿。抵达场镇,我们往“村村通”车站走。夕阳已经落下半个山头,但张晓红精神了,一路跟我拉家常,才知道她妈身体不好,看病还欠着账。家里唯一像样的财产,就是三头猪。她叹道,老爸年纪一大把了,还在工地搬砖。高楼垒起来了,可他永远是城市的边缘者。
我冲脚下的小石子踢一脚,说,我读中专的第二年,学校对面建了个数字工场,招收学生做兼职。那时候,我以为训练机器人,就是天天陪它聊天玩耍。可技术员打开一个智能扫地设备的软件说,你们不用跟设备打交道,只需要在电脑上把几十万张图片中的沙发、冰箱等物体标注出来,专业人员会“喂养”给机器人。这样一来,它扫地时便能避开家电家具了。尽管跟想象的不一样,我依旧觉得新奇,甚至着迷,经常逃课跑到基地做任务。毕业后,我一直在这个行业里打转,才知道跟农民工也没太大差别,无非在智能工地搬砖罢了。
张晓红抢白道,那至少跟白领一样,干的是脑力活儿呀。
聊侃着,公交来了。我们跑过去,跟候车乘客一块儿上车。刚坐下,有个同村的瘦高男招呼我。寒暄两句,对方问,阿沙,听说现在拍CT,是机器人看片子,出诊断结果。你什么时候帮山里设计个机器医生,省得我们跑山下看病。我一本正经地说,正在研发,周期有点儿长,耐心等等吧。
不管大伙儿信不信,所有目光都朝我聚过来。
瘦高男又对大家说,阿沙是制造机器人的工程师,村长、队长见到他都点头哈腰呢。另一个同村人说,阿沙一个月要挣几千上万,超过有些山里人一年的收入。车厢里顿时跟麻雀一样闹开了。我想起似的说,晓红现在跟我一个公司,马上转正了。
又是一阵唏嘘闹腾。
张晓红忙说,哎呀,阿沙是我老师,我还在学习呢。有山民从袋里掏出野山莓请我俩尝鲜,还有人塞来大青苹果说,下次晓红也带个徒弟回来,这大山红火了,我们的果子肯定好卖。张晓红掩一掩嘴,开心地笑,脸却红到了耳根子。
往山上走,沿路七弯八拐,我们跟着车子摇晃起来。稀稀拉拉的瓦房不断闪入眼帘,从小黑点逐渐变成大“蘑菇”。远处的山石像沉默的老人,在霞光里打盹儿。大伙儿慢慢安静了。我悄悄对张晓红说,每次回山,遇到熟人,都这样热情。到村里,更不得了,邻居就跟见到明星一样,跑来家里看我。
张晓红扑哧一笑,努着眼皮打量我。我感觉脸有点儿发烫,赶忙侧头望向外面。夕阳的微光掠过玻璃窗,像闪动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