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我对张晓红说,李小春让你补几天假。她问,能签合同吗?我想了想说,别担心,先放松放松,陪陪家人吧。下班时,她又说,阿沙,拜托你个事,帮我约约李经理。下周,我想请他吃个饭。
我含糊道,这都是小事。
张晓红走后,我缠过李小春两次,说张晓红的事。李小春被逼急了,说,工场不是我的,我有必要为难她吗?总部不增加人、不增加人呀!我真尽力了,要不我请你喝酒,赔个不是,总行了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只好给张晓红亮底牌,省得她下周白跑一趟。不料,张晓红当天就要赶过来。李小春听后,双目紧瞪,虚戳着我说,你俩分明在搞夫唱妇随的把戏。警告你,必须把这事摆平,否则撤掉你的组长!
我彻底傻眼了。
张晓红到工场,正好中午。我带她到离公司稍远的稀饭庄,随便点了两个菜。我说,为你的事,李经理真用心了。要怪就怪……怪我那天没把话说清楚,给你留了盼念。她呼哧呼哧喝着热稀饭,没吭声。结账时,她跟我抢单,吧员当然收我的钱。出店子,我说,工场的员工流动大,经常招新人,到时我第一时间告诉你。她盯我几秒,上次忘借你的书了,这会儿我想去拿,行不?
我犹豫地答应了。
到租住屋,我捧出一撂书,任张晓红选。她抽出一本,翻了一会儿,开始请教我问题。我强打精神作答。她马上挪一挪屁股,挨我紧一些。我假装什么也没注意到。片刻,她头越埋越低,刘海儿垂下来,挡住脸颊。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扭过她肩头,打量她。她眼里噙着泪,只是没哭出声。我问,这工作对你就这么重要?李小春的建议也不是没道理,你做服务行业一样适合呀。
她抽泣道,我明明可以胜任现在的工作,只是缺少机会,一个小小的机会而已。阿沙,求你了,帮帮我,我不想再回到过去。她忽地摁住胸口,拉一嗓子,我的心回不去了!
我琢磨着怎么劝慰,她接着说,阿沙,对不起,上次我不该拒绝你。说完,很利落地扑在我肩头,嘴唇贴着我耳垂,轻轻地舔抚。我顿时精神恍惚,身子发热,手不听使唤地拥住她。她低吟道,阿沙,你一定要帮帮我。求你了,你想怎么弄我都行。
我脑子一炸,炸出一团泡沫来。我豁地起身,炒豆般地说,为了份苦逼的工作,你这样作践自己,有意思吗?
张晓红抬头,恓惶地望着我,目光散成鳞片。
坐回床边,我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了一遍。她暗淡着眼神听,似乎安静下来。我刚舒一口气,她腾起站起来,摔门而去。
等回过神,我追出去,已不见她身影。到工场,我心神不宁,生怕她跑来闹事。还好,直到第二天下午都风平浪静。我打算下次回山里,约张晓红好好聊聊。思忖间,接到总部电话,让我去一趟公司的人力资源部。
一路忐忑不安,我猜想着种种可能。总部在五楼。除开最外面的客户接待区,其他地方涉及商业秘密,工场的员工是不允许随意进去的。我是当上组长后,才进来参加过一次员工大会。当时,又是出示工作牌又是登记,跟防间谍一样。这会儿,从电梯出来,再次瞧见公司的形象墙,Logo下方是流线型英文:Technology first space。翻译过来就是:科技第一空间。
我以为自己可以第二次进去,可迎宾小妹把我带到客户区,茶水也没泡一杯。等了许久,部长板着脸来了。她劈头就问,你和李小春为什么要利用工场的员工,做你们的私活儿?
什么?我听得耳朵轰鸣。
原来,人脸标注项目的确是李小春从他老同事那儿拉到的业务,但对方是二包,价格压得太低,没过总部的审核。李小春舍不得放弃,就用他自己注册的小公司,把活儿揽下来。除开我和张晓红,他还联系到几个朋友帮着做。事情败露,是因为张晓红跑总部,请求签合同,表达自己做人脸项目,是如何地努力。
我极力辩解,说自己并不知内情。部长冷哼一声,掐咬同伙,有意思吗?一码归一码,李小春待你们不坏,几次找总部说张晓红转正的事。我一时语塞,对方又说,你大小是个管理员,就没想过我们凭什么给实习生支付那么高的计件费?你管理不称职。行了!公司不想影响你们往后的个人声誉,主动辞职吧。说完,扬身而离。
等反应过来,我眼前发黑,是天旋地转的感觉。我听到自己在心里歇斯底里地说,部长,再给我一次机会,一个小小的机会!那声音,又仿佛来自张晓红。我忽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追过去说,部长,张晓红干活儿努力,这次是被利用的,为什么不聘她?因为她是初中生吗?
部长转身,撇撇嘴,我们从不会唯学历论。但人社部很快将公布一批新职业,其中包括AI训练师。到时,数据标注仅仅是训练师最基础的工作,真正有技术含量的,是参与产品设计和算法调优,对员工的素能要求会高很多,所以,公司暂停新增员工。
离开总部前,我在形象墙面前待了良久。我很想背朝墙,自拍一张,把“Technology first space”的字样留下来。掏出手机,迎宾小姐却制止了我。悻悻下楼,我想,张晓红瞧见这面墙时,拍照了吗?
卷着铺盖回大山。房租没到期,我暂时没退房。下一步怎么办,没打算好。路上,回想那天骂张晓红的情景,我心里揪着疼。我突然很想抱抱她,一直抱着她。在村口下车,天将暗未暗,四周一片寂静。我冲天空吼一嗓子,那干涩的声音里,有一股长日将尽的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