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德逸事(3)

但在二十年前,却发生了一件挺怪的事。当然和胡明德有关,也仍然跟他的固执有关。

过完惊蛰,胡明德突然闲了下来,他不用天天踩着那辆破旧的二六凤凰车上班了,建筑市场完全放开,单位改制,除了少数老员工,大部分都以“内退”的名义被离职了。

胡明德莫名成了大部分中的一员,他一生忙碌惯了,突然间两手空空,实在有点不习惯,又不愿意跟同样“内退”的同事们打麻将赌钱,想了几个晚上,打算回老家一趟。

他要回去修坟。几十年中,从部队到单位,他总在忙,老汉死那年,由于请不出假,赶在他落气那刻才进屋,而后请了几个法师草草把人埋了便匆匆离开。现在,胡明德在一个擦黑的夜晚回到村庄,又请了几个法师,几名石匠,计划好好把老汉的坟重新修缮一番。

不单老汉的坟,还要给妈迁坟跟老汉合葬,妈死得很早,当年没备棺材只裹了张薄薄的草席,幸好胡明德在她埋骨的地方种了棵花椒树。

两个多月后工程完毕,胡荇也回到了老家。胡明德叫她回来办婚酒,她和夫君刚刚领证,胡明德郑重地说,“我没空回深圳,你们回老家办酒,我来安排。”

胡荇只得回去,她无所谓,在哪儿办酒不是吃吃喝喝?记得那是个味道不太纯的婚酒,照胡明德的意思,亲戚朋友们不单来参加胡荇的婚礼,也来参加她爷爷奶奶的新坟落成式。吃过酒席,一长队喝得醉醺醺的人,有说有笑逶迤来到村外的地头,一座占地将近半亩的合葬坟,高高的封堆,宽厚的石碑,坟侧甚至特意铺了两条石板祭道,几棵被寒风吹得弯腰驼背的瘦细松柏,小心翼翼地环护着它们。

也就是那天,胡明德给了胡荇一张便笺大小的存折条,纸身反反复复的折痕使它字迹有些模糊,夫君看了几眼对她笑道,“可以买套真皮沙发了,不行再添点。”胡荇乜他一眼,“这钱可不能用,我的私房钱。”

6、

如同交响曲,包间里混杂着两支主曲调,汨汨缓流的说话声,淙淙激荡的视频声,明显,手机外放视频声像漫卷的大水,把屋里别的声响都淹于水下。

是钟点点在看视频,离开手机一分钟都像鱼缺了氧,何易于趁舀汤调低了手机音量,不一会儿,钟树又调了回来,说是钟点点喜欢大喊大叫。胡苇见儿子玩得正欢,塞给他一根烤羊腿,钟点点咬了两口,舌头突地尝出味道,哇哇哇地又喷又吐。

“钟点点你注意点。”她凶他,手忙脚乱地找纸扯纸。

胡荇这才扭头正式看向他们,整个饭间,她都没有刻意朝他们看,胡苇也是,目光像被夹板夹住,余光都不曾朝右偏个分毫。那两张纸巾依然扭身躺在茶杯边,她起先抽给胡苇的。

由于一夜没睡,胡荇只觉头重脚轻,内心却亢奋得如吊着几只千瓦大灯。她胡乱洗了把脸,按了按两只肿胀的红眼,迫不及待打电话给胡苇,等了很久,对方才复电。

“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借钱,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命苦啊,我也不想借钱。”还是这种风格的回答,从小到大,胡苇说话一直不着边际,答非所问。

“你们俩有什么苦?一个银行一个外企。”胡荇质问。

“都是没有办法才借钱,爸爸的钱,你的钱,一分不少将来都会还。”胡苇竟然先哭起来,好像胡荇对她严刑逼供了。

“别扯那么多,重要的是把事情都说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多钱。”

任凭胡荇如何提问,那边依然自说自话哭哭啼啼,胡荇气得跺脚,自己也哭了,“我是替爸爸问你的,别误会了,我自己以后都不会再跟你说话,你这种人,没意思极了。”

她俩吵架的事,胡明德马上知晓了,不用猜,胡苇打的小报告,胡荇在外面买菜,胡明德不管那么多,粗着嗓门一通乱吼,“你们都没资格管这些,说了好几次了,我从来也不会亏待谁。”

他以为她是那样的人。

那两天,胡荇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此后,胡明德跟她像断了音讯,只有何易于时不时发个微信打通电话,让她帮忙去香港买点药,家里要用。

胡荇打了辆的士去送药,没下车,直接让何易于在小区大门等。何易于接过药,双唇未启眼先红,是被风吹红的吧,何易于眼睛不久前动过手术。

“去家里吃午饭吧,你爸爸煲了老火汤。”

“下午有事。”胡荇说。下午她要把几件冬衣送到干洗店。

何易于笑笑,抱着一大包药没再挽留。胡荇从后视镜中瞥了一眼她的背影,明显粗圆了好几圈,骨肉们不受控制地或突或垂,张牙舞爪长出随心所欲的形状。她仰头深呼吸一口,想起那套他们一直住的老房子,阴冷潮湿,胡荇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习惯在那屋里吃饭,饭菜都是阴冷的,阴冷得能让肠胃打哆嗦。

7、

“他老糊涂了。”何易于说。刘叔叔却瞟瞟她,“老胡哪里糊涂,他脑子灵光得很。”是在回忆一件往事。一桌人里,基本就他们一帮老人在聊天,钟树任何聚餐都不发言,胡苇平时喜欢八卦公司的事,今天夫君有事没来,胡荇只在关键处应和两声。

“金勇前两天死了。”张叔叔突然说出一句,“脑溢血,送到医院就不行了。”他木着脸,仿佛在播报一则社会新闻,拿茶杯的手却不经意抖了抖。

“啥子?金勇不是71年的兵吗?比我还小两岁咯。”刘叔叔瞪大眼。

“杨民利也走了,上个月才走的。”张叔叔放下茶杯。

“杨民利也走了?”这回是胡明德瞪大眼,杨民利刚来深圳跟他分到同一工程队,在部队,杨民利是他的指导员,后来调到集团总部。

张叔叔没说话,其余人也没再问,桌间静默了一会儿,钟点点的手机大声嘶吼,迸出的刀刀枪枪响胡乱戳人。

胡明德下意识摸了摸胸口,觉得那儿隐隐作痛。发作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微微弓着腰身,摆出未雨绸缪的姿态。

几年前胡明德查出心脏有问题,医生建议做手术,心脏怎么能随便动?胡明德住了一周院,坚持回家吃药。这几个月,总感觉心脏时常发慌,绞痛倒真是越来越频繁,有两次,何易于看到他整个人痛得缩作一团,半天缓不过气,任凭人喊人摇都不应。

照他的定义,他能吃能睡,只有心脏病这个讨厌的家伙如影随形。不应该的,这几个月自己都按时按量吃药,还加了一种据说效果不错的新药,往常晚饭总要喝一杯的啤酒也戒了。摸着胸口,胡明德想到家族里的男丁,命最短的老汉也活到85,自己不过70出头,那个算命的说他也是长寿之人。

也许是为缓和气氛,刘叔叔咳了两声,打断僵默,“杨民利当年可是帮了我忙的,我来深圳的事就是他批准的。”

听到话的张、胡俩人点点头,老刘的事,他们早就谙熟于心,老刘没选上,连队有个排长临时被家人说服改了主意,老刘知道后,赶紧找到老乡杨民利。

“来嘛,你们也说说有啥子记忆深刻的事。”刘叔叔举起酒杯主动跟身边的两位老战友碰了碰,“老张先说,老张故事多。”挤眼冲右边笑。

“你不是晓得吗,闹鬼那个。”张叔叔白他一眼,蹾定酒杯。一听有鬼,众人也来了兴致,都喊他讲。

“跟金勇一起那回。”张叔叔咂咂嘴,“他这人能喝酒,比我还能喝,那回我们俩都喝得有点多了,喝到凌晨回来,走到采石场那坎上厕所。”

“那个厕所白天都没啥声息,深更半夜更是虫子都不叫,金勇眼尖,拿肘蹭我指指门口的水泥地。”说到这儿,张叔叔故意停了停,把头猛地一昂,“嘿,见鬼了,地上有个人影子在晃,骇得我尿都流回肚子了。”

“采石场那厕所早有人说闹鬼,隔家属院那么近都没人去。”刘叔叔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