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骑着三轮车驶进一条巷子,不远处传来阵阵剧烈的咳声。她刚松弛下来的心脏猛地揪了起来,好像一块奶油面包被用力拧了个花。近段时间,村里有不少人染了风寒,症状都是咳嗽得厉害。小烁也不例外,且他尤为严重,其他人大都是咳几天就康复了,可小烁咳了都六七天了,没有任何转好的迹象。咳嗽声是从敞开着深红色大门的一个院子里传出来的。她把三轮车在院门前停好,挪动沾满泥土芳香的右腿从车子上下来。
一位有点驼背的老者正抱着一个瘦弱的男孩在院子里转圈,一位体态微胖的老太太紧跟在后面。见夏娟进来,孩子当即晃动着细弱的双臂,宛如一只张开翅膀的小鸟,就要飞过来。“爹,娘,辛苦你们了,还没做晚饭吧。”夏娟紧走几步,瞄一眼铝合金门关闭着的厨房,然后从老者怀里把孩子接过来。老者说:“天还早着呢,吃饭不着急。”“小烁不停地咳嗽,这可不行,得找医生看看。”老太太走上前来,抚摸一下孩子的脑袋。“看了,天天服药呢,就是不见效。”夏娟脸上铺满愁云。老者叹息一声,说:“我给小西打电话了,打了三次才接听,他说工作忙,抽不开身。这孩子,为赚钱家都不要了。”“他忙他的,家里的事我自己能行……”一阵沙哑的咳嗽声打断夏娟的话,她忙冲两位老人点几下头,抱着小烁转身向院门走去。
3、
到家时夜幕已经完全闭合,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饿着肚子的鸡鸭鹅偶尔叫几声,像是在向夏娟抗议还没用餐。窗明几净的砖瓦房四门紧闭,她用钥匙开了门,把小烁从三轮车上抱到屋里。她喂完牲畜,做了晚饭,还特意给小烁煮了两个鸡蛋。
小烁胃口还不错,吃下两个鸡蛋,喝了一碗稀饭。吃完饭,她又洗净一个鸭梨,削了皮,切成片,拌了少许白糖,让小烁吃下去。据说鸭梨能败火。她给小烁喝了药,三种,一种是片剂,另两种是冲剂。儿童用药味道都不算苦,小烁也配合,没费什么劲,就把药喝了下去。
夏娟陪小烁看起了动画片,小烁咳声不断,每次咳完,脸都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她摸了一下小烁的额头,好烫,于是从抽屉里翻出一支水银体温计,夹在他的腋下测了体温,三十九度,蛮高的,她赶紧给他喂下一粒布洛芬。
她很担心,去了里屋,拨打了苏子西的电话,振铃声响完最后一秒,未接听。她再打,仍然没接。她从屋里出来,又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给他发了微信:“小烁咳得厉害,还发烧,你快回家吧。”几分钟后,苏子西回了信息:“明天带小烁去医院看看吧,我忙着呢,回不去。”随后,他转账一千元。
她直视着微信对话框里橙色且带有往返箭头的转账图标,并未立即领取。难道真如大家口口相传的那样,男人有了钱就变坏?她正思忖着,又收到一条微信:“要不咱俩分手吧,日子没法过了。”她的脑袋嗡地响起来,仿佛里面有七八只苍蝇飞来飞去。都是赚了几个臭钱惹的祸,她登时对钱感到无比厌恶。她把手机丢到沙发边上,两手掩面,泪水忍不住淌下来。他终于撕下了虚伪的面具,再也不遮遮掩掩了。她这才感到她表姐是何等的英明,简直是长了一双火眼金睛,看人怎么这么准呢。可笑的是自己还傻傻地在心房的隐秘处为那个负心汉辩解。她真想为自己的无知狠狠地掴自己几个耳光。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的她打个激灵。小烁困了,他斜卧在另一个乳白色布艺沙发上。她抱起小烁去了卧室。
这一夜,小烁依然没完没了地咳嗽,她给他测了体温,三十九度五,不降反升。不能再拖了,再拖可能会出大问题了。她吓坏了,决计带小烁到镇上的医院。她把手机塞进口袋的时候,终于把那一千元的转账领取了,家里的钱的确不多了,带小烁去医院离了钱怎么行。
夏娟开着那辆银灰色吉利牌轿车拉着小烁驶往镇上的医院,十公里的路程,不一会儿就到了。一路上小烁此起彼伏的咳声,扰的她心里不得安宁。镇上的医院前年刚建了门诊大楼,条件不错。大夫给小烁做了检查,建议他住院治疗,她赶紧点头。可小烁服了几大包药,打了三天吊瓶,咳嗽和发烧的症状依然不见半点好转。“大夫,这可怎么办?”她焦灼地盯着那位眉间有颗美人痣的年轻女大夫。女大夫撩开落在额间的一缕长头,说:“要不……去市里的医院吧。”夏娟刚想说点什么,小烁又是一阵密集的咳嗽,他的胸脯一挺一挺的,好像案板上的一条鲫鱼,蹦跶着想把身体翻过来。她慌忙把到了舌尖的话咽回去,一只手平放在小烁胸前,仿佛要把那些扎心的咳声压回小烁的腹腔。
4、
说走就走,夏娟办理了出院手续,开着轿车拉着小烁,驶往市人民医院。五六十公里的路程,伴随着时缓时急的咳声,轿车终于驶进了车辆拥挤的城区。驶过几个红绿灯路口,又拐了几个弯,轿车驶进了市人民医院的电动推拉门。停车场上密密麻麻地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她开着车捉迷藏似的转来转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将车停进车位。
门诊楼的大厅里人山人海,喧嚷声不绝于耳。随着智慧医疗的推广与应用,挂号和付费用上了新设备,在自助机上就能操作完成,不必再在人工窗口排长队。靠墙处有十多台自助机呢,每台机器前仅有几个人在等待,夏娟站在一台自助机的队伍后面,她的前面只有三个人。
不一会儿,就轮到她了。她手忙脚乱一通操作,怎么也没挂上号。她以前从没有用过这新鲜玩意儿,她的指尖在方形屏幕上点来点去,也没挂上号。后面的几个人等急了,都在嘟嘟囔囔地抱怨,嫌她耽误太多时间。她的脸涨得通红,怎么也搞不定。
一只白净的手掌从旁边伸了过来,细长的食指跳舞似的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自助机的画面来回变换,仅几秒钟下端的出口便乖乖地吐出一张又窄又长的挂号单。夏娟感激地扭过头,她看到一张白净的长条脸。她刚要道声谢,那位中年男子一个笨拙的转身走开了。男子一句话也没说,甚至都没看夏娟一眼。她注视着男子耳边那颗榆钱大小的红痣,喃喃自语:“真是个好人!”
夏娟背起小烁乘电梯来到位于三楼的呼吸科门诊室,候诊区的人黑压压的一大片,一排排金属材质的深灰色连体椅上坐满了人。夏娟弯下腰再蹲下,把小烁从背上放下来。她嗟叹一声:“人怎么这么多呀!这两个挨千刀的!”她骂的当然是苏子西和米小蓝。
夏娟伸长脖子四下看了看。她没有找到空着的座位,只好牵着小烁的手在靠墙处站定。墙上的电子屏上显示着即将就诊患者的序号,还有用“*”号替代了中间一个字的姓名。当前九号患者正在就诊,小烁是六十五号呢,这要多久才能看上病呀!小烁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夏娟急得胸腔里仿佛着了火。
“嫂子,给孩子看病吗?”说话的是刚才帮夏娟挂号的那位好心男子。他头发长长的,身穿靓青色旧西装和牛仔裤,看上去挺阳光的。夏娟抬起头,心头一喜,问:“是您啊,您……也来看病吧?”“不是,我在医院干杂活儿。这孩子……得了肺病吧?”男子原本是标准的稍息姿势,他费力地把身体站直。夏娟低头瞅一眼小烁憋得发紫的脸,“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