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盒(微型小说)

我在报社上班时,有一位年轻同事小宇,与我一样,在搞新闻的同时,不务正业地喜欢文学,我们俩像在非洲偶遇的老乡,在不通语言的异乡,偶尔交谈一下,回味回味乡音,安慰一下孤独的心。

有天午饭时,我们又坐到一起,小宇说:“我刚看了你写的妈妈做菜的文章,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那不过是一篇回忆妈妈做凉拌猪头的文字,行文甚至有些自以为的幽默,怎么会惹得对方大哭一场呢?我表示困惑。

他说:“那是因为从小到大,我就没有吃过妈妈做的饭菜!”

“你妈妈……在你出生时就走了,你从没见过她?”

“不,她没走,我见过……”

接下来,他给我讲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我妈妈是个疯子,流浪到我们村。奶奶见她模样还算标致,就把她洗干净换了衣服,给我爸留下了。我爸自幼患病坏了一条腿,年过三十都没说上媳妇。奶奶想,如果疯子乖,就做媳妇,如果不乖,等她生个娃,就撵她走。留小不留大,村里有人家就这么干过。

一年后,就有了我,中途疯子闹的周折和笑话,自不必说,总之,把她留下来当媳妇的想法,是没办法实现了。奶奶于是找了个拖拉机,把妈妈哄上车,塞给她几个馒头和一个布娃娃,就把她送到了十几里外的乡镇。

但没过几天,妈妈就又回来了,以疯子特有的执着,跋山涉水,跳桥翻墙,更黑更脏地站在离奶奶不远的地方,直勾勾地看着奶奶手中的我。

这样反复了好多次,让奶奶最终失去了把她往外送的信心和力气。

这时候,我也一天天长大了,开始在村小读书。学校九十几个孩子,彼此都知根知底的,我是疯子生的,不仅不是秘密,而是随手可以用来打击我的武器。对我来说,妈妈不是妈妈,而是触碰不得的伤疤。

但妈妈却不管这些,她总会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干一些令我尴尬的事,或用乌黑的手捧几个山枣让我吃,或冲着笑骂我的孩子吐口水,或在不远的地方冲我花痴般地微笑……

而所有行为中,最让我无法接受的,就是她给我送饭。

那时候,村小没有食堂,甚至连代蒸饭的伙房都没有。离家近的孩子,可以回家吃,而远一点的,就早饭多吃一点,晚上早点回家吃饭,饿的话,就在小店买根火腿肠或辣条垫垫。我就属于这一类,在没看过别人所谓正常生活之前,我觉得人的生活都是这样,一日两餐,中间加一包辣条或薯片,也没什么不好。

但我的妈妈,并不同意这点。从我进学校开始,就在为我的午饭打主意,于是,我的噩梦,便一个一个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每天中午,下课铃一响,就能看到妈妈端着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铝饭盒,那饭盒像她的脸和手一样脏兮兮的,泛着黑色的油光,盒子里究竟装着什么,我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因为每次见她,我都像见了瘟神,唯一的反应就是逃,撒开脚丫子,翻墙越户,没命地逃。我实在太害怕听到那几个讨厌鬼同学扯着怪哭嗓子喊:“小宇宇,吃饭饭喽!”

据看过饭盒的同学们说,那饭盒里有时是泡饼子,有时是汤饭,有时是菜叶,有时是黑漆麻古的糊,有时甚至能看到青蛙死不瞑目的头。这些东西,不知来自哪里,我也不愿意去深想,反正不可能来自什么正常的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里,午餐成为我的噩梦,我不仅要忍住饥饿东逃西窜,还要忍气吞声听同学们幸灾乐祸的笑闹,为此,我不知吵了多少嘴打了多少架,我在心里恨疯子,恨给我疯子妈妈的老天爷,恨讥笑和嘲弄我的所有人。我多希望疯子不再往学校送饭,为此,我甚至祈求老天爷刮风下雨打雷下雪,甚至希望疯子摔伤甚至死掉。

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即使老天爷偶尔开恩降下一场大雪,但仍不妨碍她端着一盒冒着热气的东西,嘴里鼻里喘着粗气,头发和睫毛上挂着冰凌,笑呵呵地扑将过来。这时,她的脸和手,不再是黑色,而变成鲜艳的粉红……

老天爷靠不住,只有自力更生,去阻止这个噩梦的延续。

读四年级的某一天,心里估摸着不再那么害怕的时候,我决定主动出击。

那天,我悄悄寻到疯子住的山洞里,将她用来煮东西的锅砸烂,三块石头垒成的灶踢平,还把我见的次数最多并深恶痛绝的铝饭盒,踩成一块平板。疯子当时正好不在,我的突袭行动高效而顺利地完成了,我想,疯子和她那些可怕的食物,再也不会来骚扰我了!

然而,老天爷并没有让我得意太久,第二天中午,下课铃响起的时候,熟悉的场景又一次上演——头发蓬乱、手脸黑黑的她,又一次捧着一盒热气腾腾的东西,笑嘻嘻地从远处跑来。唯一不同的,是那个被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砸平的饭盒,局部恢复了功能,天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在讨厌鬼同学们拖着嗓子喊的“吃饭吃饭”声中,我奔逃着,发誓要离开这个令我难堪和痛苦的地方,越远越好。

在我寻死觅活的要挟之下,父亲终于答应让我进城读书,虽然路程远了很多,还要住校,但一想着能逃离疯子,以及由她带来的不愉快经历,我就兴奋异常。

住校半年之后,我听说疯子死了。我对此的感觉,是如释重负。总觉得于她于我,都是一种解脱。这种感觉保持了很久,直到有个亲戚告诉我说疯子是饿死的,我才感觉到惊异——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她能做吃的,虽然并不十分干净,但至少是能填肚子的。如果说是死于肠胃炎,我倒更愿意相信一些,但饿死,有点玄。

那亲戚说,那些食物,是为你做的。你在时,她每天做,也能跟着吃一点。你没在了,她做了也没意义,就不做了……就饿死了。

亲戚的这句话,像一大片乌云,塞到我心中,第一次对疯子,对那个我一直没承认过但的的确确是我的妈妈的可怜女人,产生了愧疚的感觉。我甚至为当初的奔逃,发自内心地追悔起来——曾经,有上千次机会,我可以停下来尝一口她做的东西,那样,我也不再是一个从没吃过妈妈做的饭的可怜孩子,但我都逃走了。

那天,我专程跑到砸锅的小山洞,想找到那个饭盒。

但山洞已被清扫了,什么都没留下。

仿佛那个烂饭盒和我的疯妈妈,从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