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树

1、

清明越来越近了,除了偶尔的返寒,到处已经是一派春光了,麦子起了身,赶着趟子,像一群绿色的羊,一下子跑了满眼,又像是谁抖落了颜料,画布平展展的,颜料就跑得不管不顾,到处都不偏倚,哪一块地方都有份。不过,你要是把视线端得稳稳的,并且仔细不漏过一处,就看到这些绿色的羊群间,颜料的边角处,是一条又一条交织着的灰白,像一张偌大的蛛网,将羊群,或者说将画布,分割成大小不等的一块块。但是因为下过雨,这些灰白的亮就沉下来了,成了润润的浸透了油黑似的软泥,这些交织着的蛛网,就是田埂了,也因为有了这些田埂,每块麦地也就有了自个的名字了。比如朝东边去那一溜狭长的麦地,人们叫它李广家的,紧挨着李广家的较大的一块,人们叫它陈东升家的,而转过视线,往西边去,那一块近乎正方形的麦地,是刘海明家的。

在视野里的这一大片麦地里,你顺着田埂走走,看看,就能知道,这一大片麦子,数刘海明家的麦子长势最好,麦子间距均匀,每株麦子也眼见着比别家的高出了一个头。如果他家的麦子是人的话,差不多就算是个头领,站在那里,雄赳赳的,看着他的村民,自然有一种底蕴十足的神气在。庄稼一枝花,全靠人当家,刘海明家的麦子长势好,当然是刘海明在地里多下了功夫。别人家大多是麦子撒下地了,复合肥撒上了,平时除了顺带着去麦地里转转,就基本上是望天收了。

刘海明不,这一切都拾掇好了,他不敢闲着,隔三差五地,他总往麦地里跑。看看有没有谁家放牛、放羊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把牛和羊放到他的麦地里了;看看有没有谁家的孩子顽皮,不知道珍惜,跑到他的麦地里东一脚西一脚的乱踩了;看看有没有稗子、燕麦等杂草,趁着他的疏忽,偷偷地窜出来,抢了原本属于他的麦子的肥料了……

刘海明不敢闲着,主要呢,还是因为他怕闲着。家里有一头猪,六只鸭子,八只鸡,这些个东西,到了饭点一会就把它们侍弄好了,其余的时间,由着它们去。院子里,还有一片已经拾掇好的菜地,几场春雨一下,菜就该发芽了,此刻暂时还用不上刘海明操心。

可是,一天的时间太长了,猪啊,鸭啊,鸡啊,都散开去了,空落落的一个场院,就只剩下刘海明一个人了,白天实在是,太长了。刘海明把屋里屋外收拾收拾,场院里洒扫洒扫,再屋里屋外的,摸摸这,戳戳那,再也没有事可让他去干了。他就在堂屋里坐下来,点一根烟,一口一口地抽,他抽烟抽得极慢,可是,烟还是被他抽完了。他朝着堂屋门外的天空看,日头还在爬,天光也远没到最亮的时候。他就起身顺着场院来回走,把场院一处处地看,可是,场院到了他眼里,却不往心里走,他是在看,却又是什么都没看到,这样走了几圈,边边角角的,都走遍了。可是,扎着小篱笆的那一处,他却不敢看,一看那里,他的眼泪就忍不住要出来。

在这个院子里,他心里太沉了,待不住了,他决定去麦地里看看麦子的长势,这样想着,他就回去把堂屋门锁上,走到院门口,再把院门锁上,在锁上院门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朝着厨屋南边的棚子下看了一眼,那里停着一辆许久再未开动的旧三轮车。

2、

今年过年,是刘海明一个人在家过的。

别人家早早地就开始准备年货了,猪肉啊,羊肉啊,鸡啊,鸭啊,灌肠啊,都一样一样地腌好了,屋檐下一串一串地挂着招惹阳光。年还没到,浓浓的年味已经在村子上空缭绕着了,那是各家各户在炸东西,炸酥肉的,炸酥鱼的,炸馓子的,炸麻页子的,炸绿豆圆子的……

你家炸东西了,一个人忙不过来,知会邻居一声,邻居就放下手头的活,赶过来帮你了。这时候,嘴馋的小孩子是最欢喜的,一整个上午,一整个下午,他们哪也不去了,就守在家里,看着妈妈和邻居阿姨围着锅灶转。酥鱼炸出锅了,他们馋猫一样,叼起一个就嚼,烫的嘴里“哎呦哎呦”的,一眨眼,囫囵着,一条鱼没瞧见细嚼,就进了肚子了。绿豆圆子炸出锅了呢,刚出锅的绿豆圆子趁热才好吃,小孩子一样是等不及的,捏起一个,手也烫的“哎呦哎呦”的,嘴巴不敢急着嚼了,拿四颗大门牙咬着,卡在嘴门口,嘴巴里往外吐气,一个不当紧,绿豆圆子就从嘴里逃跑了,脚边的猫一直在仰头望着呢,刚一落地,它就一个蹦跳,准准的,叼跑了,窜到角落里,“啊呜啊呜”地吃。不要紧,圆子多着呢,小孩子这会小了心,不急着往嘴里放了,两只手来回倒腾着圆子,一边倒腾,一边“呼呼”地吹气,一会儿,圆子就温温的了,往嘴里一扔,这下要由着性子了,细细地嚼着,咬到了虾米,就一边嚼一边冲着妈妈说,虾米虾米。妈妈呢,也是一边炸着圆子,一边瞅着空,往嘴里塞一个,自己吃了一个,就又腾出一只手,朝前来帮忙的邻居嘴里塞一个,说,趁热吃,趁热吃才香。这样着,小孩子就一会一个圆子,一会一条酥鱼,一块酥肉,妈妈不管他,过年嘛,东西多着呢,敞开了肚子吃,也是吃不完呢。

村子各处的,就都是年味了,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你帮了我家,我再去帮你家,你帮我家炸了酥肉、酥鱼,我帮你家炸了馓子、麻页子,挨家挨户的,几乎是啊,哪一家都不漏下,谁家的脸面子上,都是喜气洋洋的,都是一年终于到头了,该是享享清福的松散劲了。

只有一个刘海明家,黑锅冷灶的,不见一丝烟火气,不闻一丝响动声。别人赶集,也喊刘海明,有时候他也跟着去,别人赶集回来拎着鱼拎着肉,刘海明在集上转了一圈,回来却是两手空空。后来呢,别人再喊刘海明,刘海明就推脱着,不去了,几次下来,别人也就不喊他了。别人家为过年忙得热火朝天,刘海明就不大出门了,除了一天三顿饭,他的锅灶就没有为过年烧过火。邻居炸了馓子,炸了绿豆圆子,就大盆小盆地往刘海明家里端,端了几次,刘海明万般推脱的,只得应承下来,看着邻居家送过来的东西,他总想起以前那时候,他家里过年炸馓子,炸绿豆圆子的时候,一个孩子,在那里馋馋地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