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后变成海洋

嘈嘈切切错杂弹

中午我买回了四个馒头,五毛钱一个的那种。进门的时候看见异瞳猫在阳台玩弄猫砂,仿佛要用一只前爪把一切都给掩盖了。我把馒头放下,桌子上还有瓶快见底儿的辣椒酱。李衣穿着秋裤躺在沙发上看书。外面天色不好,估计要下雪。

李衣坐在我对面,吃了一口他便放下筷子说,不行了,刺嗓子。我以一副拜托他的眼神看着他,他苦着脸说,天天吃这个,我咽不下去。我说,我还好。他说,要不,你再去买包挂面吧。咱们下个汤面吃还好咽一些。见我迟疑,又说,我营养跟不上,昨晚起来小腿抽筋,胃都抽抽了。你知道吧,直接抽抽了。

本来同住的还有马顿老师,她带着我们创作的剧本《琵琶行》赴京了。马顿认为市面上浮华的男欢女爱够多了,以弘扬古典乐器琵琶为切入点,勾兑上人间的悲欢离合,保证能顺利找到买家自此一炮而红走上人生巅峰。我们俩音乐盲现在要做的就是留守在家里,苦等炮声。

把第一筷子的面条夹起来时,李衣皱巴着一张老脸说起奔哥,他问我,奔哥的朋友在市区一家短视频公司,在那边策划部当主任,你想不想去坐班?我摇头。我说,一来一回,太远了。汤面咽下去后,他的面容舒展了。他说,那我跟奔哥说声,拒绝他们吧。李衣还讲了很多奔哥的传奇事迹,我一直提心吊胆,李衣面无血色,可别晕过去了。饭后我们各自小睡会儿。

醒来时马顿老师在和李衣通电话,她要我们改剧本。

她在北京吃了几顿枪药,一张嘴就点名骂人,骂一通才说,早知道做个中规中矩的脑残剧。李衣说,是啊。她说,当时不该反套路的,我们太想做一番事业了,我们又太高估这些高层了。李衣说,是啊。她说,再改一稿吧,把琵琶师改为理发师,辛苦一下。明天上午九点前交给我,我再找他们谈。还正好有个剧本联谊会,他们不识货,我就卖给别家。

关于现实层面的所有挫折,李衣总会说一句“是啊”。这样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实际追求,我只当他没主见。

挂断电话后,李衣跟我重新设置男一男二男三身份,各自归纳了几条线索。李衣说话嘴角总是衔着唾沫丝,说话过程星星点点的丝液落到我的手背上。我往后挪了一寸,他皱巴着脸嘶嘶地吸着凉气笑。后来马顿又打来电话。把婚外情去掉。马顿最后说。

我花了一个晚上拆解了男二的戏份,基本上从第二集往后都得改。有些地方叙述得无趣,便重新加了些低幼的桥段,矛盾、冲突多了,竟然也救活了一两个人物。有几集设置得挺好,我翻看自己都笑出声。抬头看表,已经十一点,问李衣吃什么。他叫了外卖,我也停下手头,自己点了份麻辣香锅。我要的变态辣那种,因为下饭,吃不完可以隔天接着吃。

等外卖时我嗅到一股恶臭,问李衣,他也闻到了。实在太臭了,我夸张地把自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我俩找寻着臭味的源头。后来知道是异瞳猫又拉了。因为我们关了阳台的推拉门,它拉在李衣的一堆新书上。李衣吐了口唾沫。当时,真该送给你女朋友的。他说。

男二的线索弄好之后,李衣也把男一收拾利索了,我俩瓜分了男三,一人十二集。到了下半夜我困得不行,李衣要我改完后面两集再睡。凌晨四点钟,我眼睛都睁不开了,趴在茶几上睡了会。梦里一个大胡子将军种地,他的头盔倒放在地头成了水碗,他挥舞着锄头,跟我没话找话。我抱着胳膊不远不近地看了会儿,然后我的皮鞋上都是泥巴。我离他远了些,蹲下来用手掌擦皮鞋。等我醒来,李衣回房间睡了。

墙壁上贴着两条能影响人物性格的线索,我垂着浮肿的眼皮努力望着,很快知道哪个断点续笔,但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然后我回了房间。

和前面几次一样,说是九点钟要剧本,可等我们下午四点钟改完,都没有马顿打来的电话。我在微信上问她,她没回我。我吃完剩下的麻辣香锅,在屏幕上开了四个偶像剧,用二倍速一起看。到了剧情节点,简要做了记录,看完又忙里偷闲听了几个名人的访谈,李衣过来问我要几个文学期刊编辑的个人邮箱时,我整个人已经被梦想架空了,沉浸在一波意淫中。之后马顿打来电话说,谈好了,这次好坏都有个定金。

李衣朝我笑,他面如霜,牙齿倒有血痕。他的嘴唇太干已经裂开了。此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夜,李衣就那样,在一个众目睽睽的场合,倒在了阳台上。当然,这是后话了。

后面一连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雪,我们家里的桶装水喝完了,往小区送水的老大爷一直不来。其间剧本一直没有回应。联系马顿,终于打通电话,她说有几个制片人感兴趣,叫我们沉住气。我表示我有点沉不住气。她说,这一次苦心人天不负破釜沉舟三千越甲可吞吴。又隔了几天,马顿说我们的戏太平了,四平八稳,没有亮点,不好卖。

她应该是陷入某种绝望了,她的话里没有了情绪。

交了下个季度的房租之后,我和李衣灰头土脸下楼打车,司机漫天报价,我俩稍一犹豫,车子开走了。我们在呼啸的北风里谈论怎样起个噱头,好往外卖本子。等了半天,里里外外都冻透了,想回去用一床厚被子,把自己由头裹到脚时,来了第二辆车。然后就到了奔哥介绍的短视频公司。

门店锁着,我俩干巴巴地缩在门口抽烟。李衣嘴唇干裂,一连多天不刷牙,牙齿泛黑,他跟我提了几个卖点,我觉得都不是卖点。西北风中我嘴巴里的臭味竟然也热烘烘的。等到完全失去耐心,又有些轻生的时刻,有个戴棉帽子的男人从玛莎拉蒂下来,往我们这边走,他问我们等好长时间了吧。他又高又壮,却穿着一双小巧的马丁靴,这双马丁靴引我们上楼。坐下后,给我们递烟,我摆手说不会,李衣接过烟,鄙夷地看着我。

男人抽细烟,一支烟只抽三口,三口之后捻灭在烟灰缸,重新点上一支。很快,烟灰缸里都是男人的烟头。我们各自说了对短视频的看法,我说得极端了一些,我说短视频是给视野开了无数个窗口,我获取知识的途径就是刷短视频。短视频又是适合消费的速食文化,一个视频十五秒钟,有剧情有爆点有转折,而且我们永远对于下一个视频充满期待。李衣只说,是啊。我不无夸张地总结道,未来世界是短视频的。

男人这会儿大概完整看了我们的简历,张罗场务给我们倒茶。我是坐在中央空调底下就犯困,特意问他要了杯咖啡。男人端详着我问,一开始就觉得面熟,是不是在哪个颁奖会上见过。我故意提了几个国际奖,他都皱起眉在脑子里搜寻了会儿,最后又一一否定。我还提了圈里几个公共好友,然后知道他从来不混圈子。他是个野路子,看不懂剧本,希望我们能写成故事会那种。他问能不能试写两集看看。我和李衣表示完全可以。

他还把自己公司制作的几个短视频拿给我们看。他说,你俩提提意见。我和李衣观看视频时,他把一个同样高头大马的大背头招呼过来,介绍说是他们公司的导演。我们茶杯空了,他要导演给我们续茶。他问我,你觉得咋样?我说了一堆缺点,差不多的意思是,应该把你们公司的编剧、导演一起杀了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