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巷

1、

连续两个月,老唐萎成一截朽木,一点儿活力都没有。事发突然,猝不及防,事后还不得不集中精力去应对,这对于老唐,无疑是双重碾压。老伴儿出车祸那天,他正在构思一篇小说,思路清晰得像山泉,游动的水族,静默的卵石,在斜阳下的波纹里熠熠闪光。他刚要把这些宜人景色从人脑输送给电脑,手机里却传出噩耗。事后不管老唐如何挠头,如何皱眉,那些水族,那些卵石,都再也不肯现身。

儿子请了事假,又把年假一起休了,从省城赶回,陪老唐处理老伴儿的后事。后事不少,葬礼、事故赔偿、烧七,等等,多亏了儿子。老唐第一次觉得,这个从上小学开始便整日跟他作对的独生子,多少还有点儿用处。

儿子临走的头一天,陪老唐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老唐活到退休年龄,还从来没跟儿子一起喝过那么多酒、说过那么多话。可他一觉醒来,只记得喝过多少酒,却忘了说过什么话。他站在小区门口冲儿子招手,心说,忘了也好,清静。

太清静了。要是不开电视,家里连一点点人声都没有。连续几个晚上,老唐缩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电视说话。电视里的话可真多,怎么听都听不完。他困了,沉沉睡去,醒来天已大亮,电视还在说话,都是标准的普通话。

作息紊乱,三餐紊乱,思绪紊乱。老唐不是老唐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拒绝酒友、牌友、文友、驴友的善意邀请,整日窝在家里听电视说话。饿了,煮一包方便面。一个月后下决心出门,腰间松松垮垮,以为穿了别人的裤子。

没有更好的去处。小区南面,有一座矮山包,老唐叫它南山。别人怎么叫,他懒得问。好在山这东西,性子最憨厚,你叫它什么都行。它活生生的,却擅长沉默。而人类恰恰相反,只有在死后,才沉默如山。

南山的山脚,有一处长方形的休闲广场;山腰,有一条蜿蜒的林荫路。一早一晚,都有不少闲人在那里盘桓,大多是已经退休的老年男女。老唐是其中一员。

老唐去南山,跟其他人去南山,内容大致相同,无外乎走走坐坐。走的是林荫路,穿过柞树林,绕山包转一周,转到东侧观景台,驻足,居高临下,鸟瞰瓦城。风起,撩他头发,一起一落。落下,遮住一只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两三个月没理发。下意识抬手,摸一把下巴,毛扎扎的,至少五六天没刮胡子。

观景台上横着几把休闲椅,老唐择一把坐下,垂下眼皮,看脚尖。脚尖处有细碎的枯枝,有破损的败叶,有枯黄的草梗,还有……看清了,还有三只蚂蚁。是那种体型中等的蚂蚁,比小蚂蚁大很多,比大蚂蚁小不少,像老唐在文坛的地位,比初学者高很多,比当红作家低不少。

三只蚂蚁排队行走,不知是结伙出游,还是执行任务。观景台上铺着石板,老唐脚尖前的一块,从中间裂开,裂出一道不规则的缝隙。蚂蚁发现了缝隙,几乎同时停下脚步,并很快有了异样的动作。第一只倾斜身体,将右前肢探进缝隙,像摸,不知摸什么,不知摸到没摸到;第二只用前肢撑住台面,触须一翘一翘,四条后腿都探进缝隙,像踩,不知踩什么,不知踩到没踩到;第三只身体倒挂,撅着屁股,将前半身探进缝隙,像捞,不知捞什么,不知捞到没捞到。摸了很久,踩了很久,捞了很久,均一无所获,三只蚂蚁重整队形,向前方开进。老唐看得津津有味。

从此老唐对蚂蚁有了兴趣,常去南山看它们。

不光是看,还上网把蚂蚁查个底儿掉。不查不知道,这厮遍布全球,竟有一万一千多种,中国境内,就有六百多种。说是查个底儿掉,可是转瞬就忘,末了,老唐只记得最小的蚂蚁叫小黄家蚁,最大的叫大头蚁,这两种他都见过。可是最常见的中等个头的那种叫什么,实在吃不准。面对电脑屏幕,老唐盯得眼珠子发皱,还是吃不准。长相都差不多,名称却列出一大串,别说入座,连对号都对不上。吃不准就不吃了,反正也不想当个什么蚂蚁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