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深邃的暗蓝色,沉甸甸坠下。人群是灰色的,匆匆错身而过。
只有他是亮色的,脸上厚厚的油彩,滑稽的红色圆鼻,嘴角以夸张的弧度上扬,无论何时都仿佛在笑的样子。这样挺好,没有人认出他,更没人看见他日渐荒芜的心。
他被原单位裁员后,到这家西餐厅门口扮小丑招揽生意已有半年。
半年前,那是六月的尾声,前妻拖着囡囡离开。那日天空仿佛失了火,连云都化得一丝不剩。他记得囡囡回头望了他三次,说:“爸爸,再见。”
他感觉浑身冰凉,如今夜的温度,时间静默,从没有过去。他做过无数次回头的姿势,总是不舍,但离别也总是如期而至,并不会犹疑和缺席。半月,在釉蓝夜空里沉没或浮现,成为他心底角落那一点儿轻微光亮。
“发什么呆嘛!快迎客啊!”餐厅老板冲他不满地喊。
他收起回忆,重新振作,让嘴角上扬,让眼睛发光,手脚也要活动起来,卖力取悦。
今天可不能惹老板生气,一会儿还要提前收工,去取给囡囡订的生日蛋糕,蓝色星空的图案,她盼了很久的。他也盼了很久,与前妻沟通几个来回,前妻终于同意在囡囡生日当晚让他见她一面。
一个小男孩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小丑!”
他将气球递过去:“冬夜愉快。”
男孩歪着头看他:“你会变戏法吗?”
他从背后摸出一支玫瑰花来:“变!”
男孩拍手大笑:“真厉害!你还会做什么?”
他又取出几只彩球交替地抛起接住,彩球起起落落,是无常的绚烂。
男孩的父母追上来,一把扯掉气球:“又乱跑!不知道外面坏人多吗?”
男孩望着飘远的气球大哭:“他不是坏人!他是可爱的小丑!”
母亲拉着男孩快步走开:“别闹,看小丑能当饭吃啊?!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只能当小丑……”
男孩匆匆而去,只来得及朝他挥手说再见。他不要听“再见”,囡囡当初的那声“再见”已成为他一生中所有离别的集合,话语被风吹散,月光也碎了一地。
终于等到下班,他马不停蹄地去取蛋糕。
“还以为您不来了呢!”店员递过蛋糕,“替我跟小朋友说生日快乐哦!”
他笑着说谢谢,被冷风吹得麻木的脸开始有了温度。
距离约定时间尚早,他摸了摸瘪瘪的肚子,走到一处大排档前。
一个中年女人,一组灶具,几套桌椅间用灰色塑料布隔开,挡风。
他点了盘蛋炒饭,顶饱又便宜。寻个角落坐下,将疲劳和惆怅暂且搁下,沉甸甸的,让灰幕下的空间又黯了一黯。
刚准备开动,却发现没有勺,他起身取了餐具后返回,竟发现座位上坐了个陌生男人。
男人此时正旁若无人地取用着他的蛋炒饭,他生气地在男人面前站定,男人莫名望了一眼,又重新低头吃饭。
他怒气上涌,和压制已久的委屈一齐浮起。他心中的一根弦突然断了,发出喑哑委顿的声响。他置气一般地坐在男人对面,用取来的勺贴着盘底狠狠一舀,然后迅疾地放入口中,挑衅般地大口咀嚼。
男人吃惊地抬起头,将食盘往面前拉了拉,他也毫不示弱地将食盘拉回。男人愣了下,就近取了小碗拨了些炒饭给他。
他气极,什么时候连吃顿饭都要让人施舍?他没接那只碗,而是将食盘整个端至面前,大勺大勺地舀,大口大口地吃。
男人沉默半晌,终于起身离座。
他心里松了松,就算是小丑,也不可被人随意欺负。他争不了什么,争一顿自己花钱买的饭总是可以的。
片刻之后,男人重新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一袋包子递给他后再次离开。这回轮到他愣住了,包子是刚出炉的,在灰蒙蒙的背景中升起淡白温暖的热气。他的心念转了几个来回,仍不能确定男人此举的原因。罢了,都是为生计奔波的人,生活已是不易,何必心生龃龉。
他将包子揣在怀里离了座,走出数十米便惊觉自己忘了拿蛋糕,于是又急忙跑回。
蛋糕好端端地放在座位边上,他点的那盘炒饭也原封不动地放着。
他怔了怔,半晌才狐疑地探出身子往旁边瞧过去,刚刚争抢的炒饭竟出现在隔壁桌上。
夜,光光凉凉。
原来是他错了。是他坐错了座位,搞错了全部。日常遭遇过的那些恶意,让他竟已习惯以恶意揣测他人。从何时起,他觉得什么都是暗暗灰灰的,四周俱是悬崖,浮桥被岁月腐蚀断裂,挂在遥遥的,目之所及的云端,颓然苍凉。
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是囡囡打来的视频电话。
“爸爸!”她露出欢欣的脸,“你怎么还不来?”
他举起蛋糕,声音温柔:“快到了。你看,我给你买的星空蛋糕!”
“那你还不快来陪我吃?”她的笑如金色暖光,一下照进夜的深处。
他一边应着,一边快步前行,在这暗蓝沉落的世界里,他突然看见,十里长街,华灯延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