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

一、

一地鸡毛。

项子龙下意识说出这几个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他被自己惊到了,这四个字没经过大脑直接蹦了出来,带着不小的冲击力。他洋洋自得地看向孟恬,她满脸疲惫,蜷缩在副驾驶上,安全带横贯过丰腴的身体,勒出了好几道令人想入非非的沟壑。

关上!孟恬并没注意项子龙的表情,嫌恶地指向车载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最新发生的一起杀人焚尸案,被杀的是个女人,尸体在荒郊野岭被发现,目前身份不明,案件发生地是他们所在的C市,这让她心里有些发毛。

项子龙有些失望,关上了收音机,车在沉默中向远方驶去,公路两边都是白杨树,树冠浓密,不堪重负地向路中间压去,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拱门,在这拱门中穿行,有种穿行于世外桃源的感觉。

孟恬的眼神开始变得柔和,项子龙的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这是他们习惯的姿势,两手相握的一瞬间,温情在车内弥漫开来。

你说,虞姬会不会不是自刎的?孟恬转过头来,很认真地问。

项子龙没有回答,墨镜后的眼睛眯了一下,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他很喜欢孟恬的这个问题。

孟恬不等他回答,接着说,我猜虞姬拿着宝剑的时候,她的手一定是发抖的,她愿意和项羽一起死去,但她不愿自己一个人死,是项羽拿着她的手帮助她结果了性命。她话音未落,车便吱呀一声停在路边,这个急刹车让孟恬吓了一跳,她的身体弹回到坐垫上,慌乱地问怎么了。

项子龙用一个吻回答了她,这个吻绵长而霸道,不给孟恬一点喘息的机会,等到她好不容易挣脱时,她的脸已经憋成了紫红色。

你疯了!她准备发作,可是看到项子龙正温情脉脉地看着她时,她不语了。

孟恬伸出手去,抚摸项子龙的脸颊,把手指伸进他浓密的络腮胡子里,指尖毛茸茸的感觉很美妙。

你是个感觉敏锐的女人,我喜欢你这一点。说这话的时候,项子龙并没看她,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蓝天白云美得极度不真实,像他们剧团幕布上的画。

孟恬笑了,她知道项子龙喜欢她的不仅仅是这一点。他说过,她是他用了八年时间都没看完的一本书,书中有着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他还说,要把她写到自己的下一部戏中去,他要她做戏中的女主角,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绝世佳人,让众生为之倾倒。

只可惜,他现在已无戏可写。

二十五年前,他走进C市剧团的大门时,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的。当时的他刚从一所重点大学的中文系毕业,手中的毕业证书为他添了第一道光环,领导知道他还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后,立刻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迎接他,这种特殊的待遇,让他一下子就成了剧团的红人。

没过几年,他在剧团的地位就变得举足轻重起来,这得益于他的文笔和才思,人们称他“C市一把刀”。在他的笔下,毫无新意的故事会焕发新的生命,舞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不再让人昏昏欲睡,编剧办公室一共三个人,他最年轻,却当仁不让地坐了头把交椅。

他喜欢写的剧本,是和项羽有关的故事。项羽是他的偶像,太爷爷说他们家是项家后代,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项子龙笃信这点。他无数次想象项羽的模样,最后定格在脑海中的是一个身材伟岸的男人,司马迁说项羽生有双瞳,他知道这是牵强附会的说法,最为可信的就是项羽一定有着满脸的络腮胡子,用一个成语形容叫作“苍髯如戟”。大学毕业,他彻底放飞自我,第一个解放的就是胡子,不到三个月,他就有了一片茂密的胡子,好在他的工作是编剧,胡子反倒为他增加了许多艺术家的气质。

我喜欢你的胡子,它很温暖。孟恬的手在他的胡子上摩挲着。

我也喜欢,这是项羽的胡子。项子龙一本正经地说道。

孟恬大声笑了起来,她清了清嗓子,咿——咿——啊——啊,嗓音立刻变得圆润,兰花指翘起,高声一句独白:“愿以大王腰间宝剑,自刎君前……”

项子龙立刻进入状态,嗓子一吊:“哎呀!这个……不可啊!”

孟恬:“哎!以报深恩啊!”

项子龙:“爱妃你、你、你不可寻此短见!”

孟恬:“大王啊!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贱妾何聊生?”

项子龙:“不、不、不可啊!”

一声高腔,项子龙挣得脖子青筋直冒,眼里冒出来点点泪花。

这个版本我不喜欢,我们换个新的吧。孟恬用手指抹去他的泪花,笑盈盈地道。项子龙宠溺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电话响了,是团里打来的,项子龙示意孟恬不要说话,打开了蓝牙耳机。

你到哪去了?怎么没来上班?电话里的人连珠炮似的问道。

项子龙眉头皱了起来,这尖细的声音来自团长,一个曾经唱过小旦,而今油腻不堪的中老年男人。

我不是和副团长说过,出来采风了吗?项子龙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你和谁说的?副团长根本没提这事!团长的语气很生硬,觉得不够,又补上了一句,而且团里也没有采风计划,谁让你擅自行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