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相同的天空下却时常下雨,软绵绵的细雨滴落在人的脖颈上、脸颊上,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路旁青草的清香,那些裤管沾满了泥土的逃难者难以注意到这些细节,路途的疲惫和颠簸占据了他们的大脑,身体不受控制地只想一头栽倒在温软的床榻上。在这个避难的队伍中,有老师有学生,还有艰苦求生的命运、不可知的未来。一路南下。尽管如此,那高昂的口号还是表明了他们铮铮傲骨:没有足够的粮食,请拿我们的鲜血去,没有热情的安慰,请拿我们的热血去。热血是我们唯一的剩余,你们的血已经浇遍了整个大地,也该让我的血,来注入你的身体。自由的大地是应该用血来灌溉的,你我,谁都不曾忘记。她看到挑着行李箱的行人,手臂间挽着孱弱的妻儿,有运送官兵的大卡车从跟前突突地碾过脚下湿软的泥土,留下了一阵乌黑的尾气。
生活的艰辛并没有使他们那些身系国家的青年忘记肩膀上的重担。她仍然记得那些艰苦求生的日子里对知识的渴求。那一晚的雨水似乎永远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像是被捅破了天一般,雨水噼里啪啦地拍打在锌皮屋顶上。屋内的空气有些燥热,身上的衬衫汗涔涔地贴在后背上,屋内并没有人开口说话,但是屋顶上的声响像是有万人开会的现场,声若雷鸣。老师们一次次地提高声量,同学们仍然只看到老师一张一合的嘴角,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不时地可以感受到雨夜中周围有怪兽般的轰响,而后像闪电一样的光亮从窗外刺了进来,身下的桌椅开始颤抖。老师索性在黑板上写上了四个字:静坐听雨,然后坐了下来,肩头的衬衫已被雨水淋湿了半截,他们互相鼓励着,眼神恬淡从容,果断坚毅。不知是谁起了开头,那澎湃激昂的回响便逐渐掩盖了肆意宣泄的雨势。
我听见回响,来自山谷和心间
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
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
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
我相信自己
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败
妖冶如火
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
乐此不疲
……
雨声似乎小了很多,但那些夏日之花仍然没有停息。
那盒桃花酥跌落在青石板上时,又被混乱的人群踩蹋成了齑粉。他仿佛看到她的笑脸瞬间凝固在那齑粉上,然后那双锃亮的军靴毫无预兆地踹在了他的面门上,而后像一只被随意丢弃的猫狗一样扔进了拥挤漆黑的卡车里。一路颠簸着,胃中犹如翻江倒海般泛滥,混合着刺鼻的胃液直冲到嗓门。他被难以忍受的颠簸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只觉得身旁有相同的几个人也在车厢内哀嚎,他透过浑浊的泪液和被风吹开帆布棚的一角,看到麦荡的灯火渐渐远离了卡车,路旁的桦树三米并作五米地向卡车前进的反方向退去,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和她告别。终于在一阵急刹车后,卡车上的人被慌乱急促的催促声赶了下去,而后他们被一股脑地塞进了一间带有障子的木制房屋里。但是他发现他听不懂那些人讲的话,也不是她朗读的那些书上的语言。这些事情发生在他们相爱后的一个月前,而她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不辞而别的原因。
那场毁灭性的大火发生之前,她和同学们在剧场刚刚结束了一场成功的演出。那场演出不仅为灾区募捐了很多生存物资,更让她庆幸的是,带动了有良知和责任感的国人振臂高呼,投身到抗战之中。剧中的她满含热泪拉着那名军官的手,动情的模样让人怜惜。在她那声泪俱下的控诉中,揭露和鞭笞着侵略者的丑陋行径,她缅怀着为国捐躯的哥哥,把期望寄托于和哥哥同样壮实勇敢的军官身上,多次表示要以木兰为榜样,立志从军,报效国家。她看到台下的观众情绪高涨,热泪盈眶,只见一位身着西服的青年从座位上站立了起来,高呼着救国的口号。几乎是同时,观众纷纷起立,激昂的口号回响在那个不大的剧场内的每一个角落。她和同学们谢幕而退,那一晚,她渴望和他分享这一令人欣悦的消息,而想不到那盒桃花酥再也没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成了杀人犯,令人唾弃的汉奸。或许他永远也寻找不到答案,他被逼迫着成为了俘虏营的看守,更为可笑的是,他自己恐怕还是俘虏。在无数个雷雨的夜里,他的耳边总能响起她的声音,亲切的呢喃,像一只被驯养的猫一样倒在他的怀里。那片金黄的麦田每晚都会在他的脑海中出现,麦田前的木屋就在他的跟前,却再也推不开,只有孤零零的稻草人守卫着它的家园。他在极度恐惧中请求别人为他朗读,可是没有人能够代替她,那种心悸的阴影挥之不去。
他想再次见到她,哪怕是告别。不幸的是,等来的却是失望。在离刑满释放的三天前,他带着无尽的遗憾,独身一人回到了那片金黄色的麦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