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

陈公有走在村路上,头有些晕,虽然喝了七八分的酒,但确乎没有醉,如果真喝高了,他也不会和阿金、老海和志福们说不能再喝,再喝就回不去了。他家住的是村头,如果站在村外的大路边往村里一看,坡头那间高大的楼房便是他的家。他走在月光下,却有些燥热,杂种们都以为他喝高了,要趁机套他的话,可是他却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说:“我回家去。我老婆在家等我。”大家就笑了。在这欢快的笑声里,他走出阿金家的院子,打了个酒嗝,在一棵梨树底下,说:“小儿科。”很快就将到家了,高大的院墙使他陡然增加了十分的豪气,该再喝他三五盅的,我的酒量没那么小。他拍了几下门板,推开门,走了进去,院子里空荡荡的,一地月光清凉如水。

房下月光里走出一个人,说:“你又吃酒了?”走上来扶他。他甩了下胳膊,说:“滚一边,老子吃不吃你管不着。”女人惊悸地缩回了手,往后退了一步,转身按亮了门口的灯。她看见陈公有站在院子里,点了一支烟。烟的气味飘到她这边。“阿德呢,回来没有?”他看见女人顶着一头蓬乱的白发,没有一根黑的,如一朵云彩,白白亮亮。女人神情麻木,行动迟慢,这还是六十三四的人呢,却全然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妪。“睡下了。”女人说。“给我端洗脚水来。”女人去了楼梯下的卫生间,往洗脚盆里放了些热水,端到院子里来,再回身找来一个凳子。“拖鞋呢?没有拖鞋怎么洗?”他刚往凳子上坐下去,又摇晃着站起来,说:“我不在院子里洗,我自己去卫生间冲一冲就好了。”他却没有去楼梯下的卫生间,而是走进客厅,躺倒在沙发上。女人跟了进来。他清了清喉咙,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对女人说:“你吃药没有?你可以不吃饭,但是千万不能忘记吃药。”女人没有理他,径自出去,进了厨房。他瞪大眼睛,直视着这墙壁,这天花板和这地砖,简直不可思议。就在两年前,这里还是破破烂烂的瓦房,房架低矮,屋瓦破漏,墙壁污损,地面坑洼不平,意想不到的是,仿佛梦中惊醒,一觉起来,高楼白墙,合金窗户,瓷砖地面,液晶电视,布面沙发,长板茶几,该有的都有了。

就在刚才,一起喝酒的阿金假意奉承着说:“公有,你是半坡村的首富,整个半坡村最有钱的人。”他笑着说道:“钱当然是有了,可是我没有了儿子了啊。”他悲怆得眼里渗出泪来。老海说:“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么?”阿金说:“还有个姑娘,连心。”志福说:“你现在还是儿女双全,保林没有了,那是他的命,命中注定,神仙也救不得,可惜是非常可惜了,你要这么想,保林可是换来了你们一家的暴富。”老海说:“公有哥,七十六万,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不是这样一个事故,就是将我们几个的肉全剐下来称卖了,也不值这个数。”阿金说:“只有电力、石油、烟草、通信这样的单位,才拿得出钱来赔偿,布卡村的一个人被车撞了,那人十五万都赔不起,白死了。”老海说:“单位的车撞了才有钱。”

陈公有听了,起先是惶然、愧怍、不安,而后生出苦痛来,嗫嚅着说:“好端端一个儿子,被他们给弄死了,不赔偿,我们一家还怎么活。”但他后来听出众人的艳羡之意,便兀自高傲起来,说:“他们能不赔偿么?不赔偿,打官司到北京我也是要打的,打不过,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他们单位的大堂里。我算什么东西,烂命一条,儿子都死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这你们不懂,他们的头头比我们还害怕,他们怕什么,怕的是上面怪罪下来,头上的帽子就保不住,只想着尽快赔清了事。你们不知道,他们上面有安监局,管安全生产,那些头头怕得要死,没等我们提出要求,已把钱打进我家的卡里。”大家没有亲历,不知真假。老海说:“公有哥,半坡村几百号人,过日子还得看你。”“不愁吃不愁穿有什么意思?”陈公有说,“我和你们都是一样,一天也只能吃三顿饭,什么大鱼大肉,就是再好的山珍海味,都吃不出意思来了。”志福说:“房子你是盖好了,公有叔,我替你算一算,最后,至少还剩三十万,钱躺在卡里也是闲着,你给我借五万,算是行阴功,我小孩子不是在省城读书么,喂的猪还卖不成,多少利息你说一声。”“钱这种事,你直接找银行就好了,找信用社也行。我没有几个钱了,而且存了死期,满五年才能取,我现在想用都拿不到,人家不让取。”陈公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