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3)

每天的下班或者执行完任务后,他都会来到街市口的路边摊点上一碗豆腐西施香辣酥口的米豆腐,舀上一勺火红鲜亮的上面飘着一层白色芝麻粒的秘制辣酱,捏上一撮绿莹莹的五六月份出的山葱花,那是他进入电影院之前,雷打不动的惯例。虽然战乱的侵扰使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在所有的空闲时间里他都会待在电影院。自从因战乱被破坏掉轨道的火车停运之后,他也就失去了工作。战乱之前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乘务员,他喜欢在火车上工作,看着月台上忙忙碌碌的人群,送走一车又一车的乘客,他觉得自己还活着,还在为躯体内跳动的心脏而庆幸。这让他想起了《中央车站》里的朵拉,在车站里写信谋生,直到遇见了漂泊在那里的小男孩约书亚,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同时抓住了两人的臂膀。

他喜欢在光线暗淡的电影院里。被周围的黑暗包围,远离了白日的烦扰,窥探荧幕上的麦荡之外的世界,沉浸在光和影制造的迷幻天地。当那道飞舞着尘粒的绚丽的光束投射在雪白的荧幕上时,他感觉到生命的血液重新注入了他的体内,瞬时间,血脉偾张,似有无尽的力量支撑他期待下一个世纪的到来。那晚,他看到火车上的旭仔永远倒在了那列归途的列车上。车窗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棕榈叶,有一只无脚鸟盘旋在满眼碧绿的棕榈叶上空,孤寂地哀嚎着。在那颗子弹还没有射进旭仔的胸膛之前,他对身边的人说,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就这样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中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下地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旭仔把燃尽了的烟蒂弹出了窗外,靠在座位上睡着了。空旷的影院上空飘来了悠悠的歌声:人生,总是聚散匆匆。白天淡淡相逢,夜里轻轻相拥。我的心是寂寞是孤寂,我的爱是迷茫无所寄。黑夜中,寻觅一些感动,不知何去何从,不知何去何从……

曲终人散。罢了,电影院里已阒无一人。

他在回家遇到她之前,是淋着雨小跑着穿过了街口的商铺,又险些被豆腐西施摊点儿上的马扎绊了个踉跄。他在电影院忘记了时间,忽略了天气的变化,直到在木屋的台阶上发现了皮肤滚烫,浑身战栗的她。她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黏贴在额头和太阳穴的两侧,嘴唇青紫,身旁放着一只沉甸甸的黑色皮箱,一袭古铜色的旗袍,藕白的双臂交叉着蜷缩在胸前,肩上的坤包已跌落在脚下,沾染了黑褐色的泥土。他迅速把她搀扶进了屋里,为她裹上了御寒的披毯,在壁炉里生了火,凭着记忆中母亲的模样,煎了一碗姜汤。可是她并没有醒来,牙齿不停地上下打颤,脑袋不自觉地打着摆,意识有些混乱,口中喃喃自语。屋外的雷声开始在天空中作乱,轰隆隆地响个没完,趁着闪电一瞬间的光亮,他看到稻草人的爵士帽被打翻在麦田里,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无助地垂下了长长的水袖。那一晚,他不知醒来了多少次,或许只有在雷雨夜他才会想起母亲。无数次雷雨天的夏夜,他惊恐地躲避在母亲的怀里,像极了落难鸟巢中的幼雏。他把她拥在怀里的时候,还能感受到她身体肌肉的颤抖,后来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甚至在他的耳边响起了她微微的酣睡声。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在雷声渐息的黎明才有了些许的倦意。

“你没有想过我是坏人吗?”她说,“还敢这样善良。”她放下了手中的书,合盖在腿上,封面上的名字叫《霍乱时期的爱情》,眼睛带着笑问他。他盘着双腿坐在她的对面,双手托着下巴,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惊扰了思绪。“坏人?”他伸了伸懒腰说。“我觉得你需要帮助,而我正好有一间可以避雨的木屋,我们可以同时拥有它,不是吗?”他像一只温顺的猫一样,爬过中间的距离,滚倒在床上,头枕在了她的腿上。“开始吧。”他说。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熟悉的音色在脑海里建筑成想象中的世界。她笑着重新打开了那本书,一只手抚在他的额头上,浓密的乌发从她的指间滑过。她开始朗读起来:在两人感情最好的时期,弗罗伦蒂诺·阿里萨曾问自己,究竟哪一种状态爱情,是床上的颠鸾倒凤,还是星期日下午的平静。萨拉·诺列加用一个简单的结论让他平静下来,那就是:凡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她说,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萨拉·诺列加觉得这个结论很好,可以用来写一首关于貌合神离的爱情的诗。

“你觉得乌尔比诺医生和费尔明娜·达萨的爱情呢?”他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认真地问她。“可以这样解释吧。”她说,而后哗啦啦地翻起书页来。“在这里。”她说,朗读起来:他们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能不顾谁,否则他们一刻也活不下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对这种感情越来越不理解,无论是他还是她,都说不清这种互相依赖是建立在爱情还是舒适的基础上。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两个人都不愿意去寻找答案……

她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如星芒般耀眼。他在那道一翕一张的罅隙中,看到她细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了两道扇形的阴影,随着呼吸如蝶羽一样在轻轻颤动。他在进入梦境中的想象世界时,最后瞥见的是她那两片月牙似的点绛唇瓣并拢在一起,像画家笔下勾勒出来的优美弧线,平添了几分平和与生动。

她最后一次徘徊在空荡荡的木屋里时,甚至还能感受到他残存在空气中的温存。有那么一刻钟,她仿佛还能看到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对自己说:开始吧,今天要去看望谁呢?他在最后离开时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好像他从未来过这个世界。她推开了门窗,以便让外面的空气替换掉他还滞留在屋内的想象。她看到金黄色的麦田中翻滚着波涛汹涌的麦浪,饱满的麦穗相互碰撞着发出簌簌的声响,似高山中诡谲壮丽的云海一般。她张开双臂走进了那片云海中,阳光慵懒地打在她的身上,风抚过她的两颊,她的手掌感觉到毛茸茸的麦芒,鼻尖上涔出了滴滴汗液,这让她不由得陷入了无限的谵妄中,眼前的他不断地出现在那片麦田中,她朗读着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我将来要当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有那么一群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玩,几千几万个孩子,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就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想要往悬崖边来,我就把他们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是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往哪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是做这样的事,我只想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有风呼啸着掠过她的耳边,金黄色的麦浪一层一层地向她涌来,她开始手舞足蹈起来,陷入了一种迷狂的状态,而后扑倒在那片金色中。

她再一次遇见他,就是他接受审判的那一天。

四、

她所不了解的是,在那个时代里,他也是被洪流裹挟着滚进了泥沙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