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2)

她重新看向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和她对视,而是把头埋在了胸前,弓成了虾米状,看不清楚他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里在想着什么。在离开的最后一刻,他始终没有把目光再次投向她。

“我想你找到了自己的玫瑰花。”他说,“保护好它吧。”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给她的祝福,而后离开了探监室,就像上一次的不辞而别。

二、

那座麦田里的木制小屋时常出现在她的梦境里。窗外有风吹麦浪的声响,戴着黑色爵士帽的稻草人,摆动着长长的水袖,向四处飘散。他偃卧在床上,头枕在她的双腿间,闭着眼睛听她朗诵着书上的文字。有阳光透过窗棂投射在他的脸上,她用指肚摩挲着他面颊上金色的茸毛,一脸的爱意。而当她汗水涔涔地醒来时,通常是被身旁丈夫的鼾声夺走了继续睡眠的权利,而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就寝。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失眠醒来后,手持一本书,坐在阳台上小声地诵读着,期待着他滚热的眼泪,溢出眼角,滴落在她的腿上。只是窗外黑麻麻的天色代替了那一片金黄的麦田,黑夜像是永远地吞噬了整个宇宙,重现黎明的机会要等到很久很久。

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参加了那场正义的审判。准确地说,是陪做律师的朋友顾而来的。顾的毕业课题选择了法律和道德的论述。那时,她和顾还没有结婚,在正常人的眼里,顾的确很优秀,家庭成分清楚,父母都是高干。她在努力寻找着最终和他生活在一起的相同点,顾应该更像她的家人,她甚至看不惯他高高在上的姿态,像一个指挥家一样在她的脑袋里灌输着自以为是的价值观,自感所有人都是他的附庸。顾的追求从来都不是用爱的语言来表达,而是用很奇怪的东西。作为一个同床异梦的两个世界中的敌对个体,顾向她提供的竟然仅限于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是等同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她不停地思索着这样的一个问题,却还是得出了同样的结论:那真是太糟糕了。

唯一像水泥一样把他们黏合在一起的,却是爱情这种既不可能,又反复无常的东西,如果它果真存在的话。

“如果我是法官。”顾说,“我会给他们一个痛快,像这种汉奸。”

顾用他自认为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来满足他想象中的决定。“这关乎正义。”顾又补充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已经变得很惊讶。如果顾能考虑到她的感受,一定会发现她的眼睛里多了一种叫做柔情的东西。她看到他和法官对立而坐,背对着她,但是那熟悉的背影却能让她立刻从记忆中抽离出清晰的形象来,只是再也无法和眼前的这个罪犯联系在一起。坐席上的看客们开始起哄,像茶壶里的热水滚烫起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滚烫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义愤填膺的口号,像升空的炮弹轰的一声在大厅的上空炸裂开来。所有人都感觉到自己变成了手持权杖和天平的正义之神。更有甚者,企图越过障碍,用拳脚在他们身上泄愤。她看到了五名和他一样穿着黄色囚服的犯人,把头埋进了胸前的衣领里,羞愧地无地自容。顾和情绪激动的群众被庄严的法槌声震慑了下来,愤愤不平地用拳头捶打着大腿,口中振振有词。他没有和其他罪犯一样表现得像被欺凌的猫,而是转过头来惊恐地看着情绪激动的群众,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她看到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继而又晦暗了下去。

“xxx年的九月三号,你六人在麦荡区囚禁放火杀害我抗战爱国青年剧团成员,现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可有狡辩?”

他被选出来作为罪犯代表,从桌椅上站立了起来,被警察架着双臂,拖着脚镣走向了听审台。

“我只是看守,这是我的职业。我并没有想过要杀他们。”

“那你为什么不放他们走?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道理你不懂吗?”

“我不去做,还是会有人去看管他们的,至少我没有虐待他们。”

“对,你是没有虐待他们,而是整夜让他们给你朗读,满足自己的私欲。”

“那是我请求他们的,我没有强迫任何人为我朗读。”

“但是,你签署过放火杀害他们的文件,不是吗?这是证据,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随后,法警递上来那份边角被蠹虫侵蚀得有些脱落的文件,上面布满了黄色的虫孔,斑斑点点的污渍。

“对,就是他,他是主谋。是签署文件,杀害爱国青年的罪人。”身旁的五个罪犯异口同声地大声喊道,眼神却有些躲躲闪闪,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显得有些不可理解,目光游离在那几人的身上,又转向威严的法官,愤怒的群众,最后落在了面前的地板上。

“拿笔纸。”法官说,“验明笔迹。”

那张白纸和笔身微微泛蓝的钢笔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僵在了那里。

她似乎发现了他的秘密,一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向她求证过出现错误的地方,即使她故意在某些地方读错了几个字,把《堂吉诃德》读成了唐吉可德,把《番石榴飘香》读成了潘石榴飘香,他认真地翻阅着书中的星辰、雪落、花朵等梦幻空境的图画,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把《抵岸》读成了彼岸。他也没有对她的错误有过纠正。二是在他们共同度过的岁月里,他不曾动过笔,也从未主动拿起床头边的书籍来读,甚至在某次吃饭的时候,她示意递过来的菜单让他点餐,而他神情慌张地敷衍着说道:和你的一样吧。她看到他擎着反过来的菜单,以同样的姿势放在了桌面上,嘴角不失尴尬地对她笑了笑。

“我会把他写进我的论文里。”顾说,“作为一个典型的反面案例来批判。”

她乜了一眼身旁的顾,顾的胸口因气愤的正义感而不停地战栗着,鼻孔里呼着粗气。她躬下腰来,五指交叉抵在额头上,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茫然不知身后的她正在忍受着道德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她曾经是那些爱国青年剧团中的一员,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剧团中的情况。她和那些同学曾朝夕相处,为着青年时期的理想和保家卫国的夙愿,他们用自学的知识在战场的后方垒筑高台,抛洒汗水,激励民众奋勇御敌,而那些朝气蓬勃的花儿最终湮没在熊熊大火之中。她想到那赤红的火苗蹿上了半空中,贪婪的火舌舔舐着漆黑的夜空,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哀嚎,随着风向的改变似乎想要吞噬掉整个麦浪。等她从麦田的木屋赶回剧场时,只剩下化成了一片黑黢黢的冒着烟的灰烬。在泪眼婆娑的视线中,她看到烟雾迷蒙的剧场上空是扮演劳拉的米梅自信地朗诵着英文台词,挥舞着手臂在向她打招呼;她看到扮演指导员的雄姿英发的阿丰指点着地图上的战局,把胜利的红旗插上了制高点;她看到敬爱的老师们耐心地指导他们在舞台上情感表达方法的不足……

她没有想过这一切的一切会是和他有关,纵使他并不认识字,也不会写字。她在道德上无法原谅他,在心理上也无法接受。

“不用验明笔迹了。”他说,“是我签的字。”

如同晴天霹雳的回答彻底击碎了她所有的猜疑,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空气,犹如在水中快要被溺亡过去。一时间法庭里又沸腾了,群众像是听到了法官对死囚犯的宣判,他们则是执行判决的刽子手,恨不得亲自动手。“什么是法律?”顾说,“他们不配拥有法律,我们的道德就是他们的法律。”

三、

麦荡的城区有一座电影院,坐落在店铺林立,商贾川流的十字街口。街市口的昌东山西面馆坐满了天南海北的食客,雾气弥漫的后厨里光着脑袋的昌东扛着一块白花花的面团,熟练地把面片削进滚烫的铁锅里。当街阿红的那一爿布艺店里,挂满了花色鲜亮,价目不等的旗袍,但似乎少有人问津,只有偶尔撑着洋伞的女人徘徊在店门口。刘老瞎的摊位前挤满了蓬头垢面的孩童,他们摇晃着算命先生的铃铛,把玩着风水预测的罗盘。刘老瞎并没有聒噪,而是口若悬河地开口道:吉凶祸福天命知,神魂预测避凶险。日长梦多,烦恐脚下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