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马的动作连贯流畅,丝毫瞧不出有腿疾。看来肌肉记忆还在。马蹄声踢踢踏踏,去到马场那头。他朝你喊,墓园拆了建马场,建全省顶级的马场。踢踢踏踏。蹄声洞穿耳鼓直冲头顶,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步流星直愣愣朝黑马而去。踢踢踏踏。他慌忙勒缰,黑马啸鸣,扬起的蹄子割破了你鼻前的空气。那瘦腿如烤干的竹,竹瘤坚硬,硕大,冰凉。你不惧,仍盯住他。他喊,疯啦!你拽住缰绳,黑马的鼻息灼手。
襟江的夏末仍是燥热的,沙土晒得起皮,视线里,万物熔熔,几欲变形。幸而有棵桑葚树在母亲墓旁,慷慨一抹荫凉。这里听不到蝉鸣,也不知夜晚是否有蛙叫。你抬眼望,排排石碑,或新,或旧,或空,或祭。
这么些年没回来,你以为会扶碑痛哭,然而没有,不过拔草添土。你以为会有很多情要诉,然而没有,不过插香焚纸。室外的阳光热烈耀眼,衬得火苗瘦弱单薄。你当然是怪他的。若不是他能帮上黄易,想必永不会再见他。
更静处吹来一缕风,是凉的。
襟江首次承办运动会,幸,也不幸。幸自不必说。不幸在于,赛事安排得凌乱,媒体没宣传,市民无参与。
黄易不这样看,将小城的运动会当作绝佳的天时地利。每天绷紧神经,想着要匹配上“人和”,挖空心思想跟专业队打上交道。
那脏脏包样的体育馆,专为速滑项目而建,是少有的符合国际标准的露天轮滑场地。明天这里将有三个组别数十枚奖牌的竞争。因没有轮滑文化基础,少有市民前来,倒是方便了这些小俱乐部。追风少年此刻正领着学员在里面训练吧。等赛事结束,他们会在这片场地上进行俱乐部赛。
你莫名有些厌倦,越看越觉得它失真,不想立刻进去。
直行道正红灯,你拐了个弯,寻到一家咖啡店。仍点意式特浓。蓝莓芝士你想吃,提拉米苏你想吃,巧克力慕斯你也想吃。任性地都点了。店面不大,没有播放音乐,静悄悄的。真好。独自一人时,你常忍不住窥听旁人,好奇旁人何以来到这里,来这里前做些什么,离开这里后又将去见谁。店内,情侣合用一副耳机在听脱口秀,你猜想包袱肯定很密集;女儿对母亲说着校园趣事;父子模样的二人进来打包了份马卡龙,随即离开。
三份点心,你分别吃了一口,怎么都咀嚼不出甜味。咖啡没有喝完。点心没有打包。钟楼传来六声不合时宜的声响。
场馆上空的火球已敛去大半锋芒,场内或站,或坐,或滑,人影交错,自成秩序。零散有些穿赛事背心的,大约是学生志愿者或保洁阿姨。蓝、白衬衫的三五人,想来是相关领导。更多的是来自各地的俱乐部学员,参赛运动员以及教练。只是,鲜有观众。
你找见了他们。
黄易正挥舞树枝雷霆而下,尽打在头盔、护具上,动静挺大,其实不痛。他在俱乐部里是另一副模样,被称作魔鬼教头。
这一年里,你常去看黄易教学员,会陪着他参加各地的比赛,当后勤总管。渐渐地,你对这个小众圈子有了自己的理解。苏州起步最早,已具气候。两名在役运动员做教练,因他们成绩稳定,圈内人直接称呼他们冠军、亚军,以代其名。俱乐部间频繁地比赛,让彼此知根知底,多个年龄组别,于黄易他们,常常不过是看别人内战。数据冰冷而真实,会逼迫人不得不冷静下来。当旁人平均成绩仍高于自己的历史最好成绩时,也许,你只能巴望他们失误。很残酷。
眼前的这群孩子和他是坚定的相互选择。他说,我们是战友。比赛日近,训练的强度远不如平常,简单练习起跑和冲线,以维持状态为主。用他的话讲,培养和赛道的感情。
穿衬衫的领导离开了。
到了休息时间,你走上前给他们递水擦汗。孩子们的小脸晒得黑红,扒掉头盔,露出汗涔涔的湿刺猬。年龄小的因见着大场面,比平日里更活泼几分。稍大些的吐着长气,眼里茫然无物,已经能觉出紧张。叫小俊的孩子精力旺盛,向同学们秀着跟黄易偷学的绝技,原地单轮三百六十度旋。黄易高声呵斥,让他休息时认真休息。
小俊就是刚刚那个挨揍的孩子,他让黄易重新振作起来。
某次训练强度很大,跑步,蛙跳,马步,平板支撑,曲体蹲,单腿蹲,甩手练习,蹬腿练习,重心摆动练习。后面的起跑练习,孩子们接连失误,黄易大为光火,孩子们被罚跑。场地上阵阵哀号,他们先前体能已经耗尽了啊。你没拦,你知道他也是在惩罚曾经的自己。等跑完,孩子们全歪躺在跑道上,像梅雨天被暴雨从地里砸出的蚯蚓,在蠕动。即便如此,黄易仍像头怒牛,不满意。孩子们脱鞋时,脚从鞋里带出白烟,许多孩子跟腱、脚踝处的嫩皮皱起一大块,袜子湿答答的。小俊看着黄易的眼睛,咽下粗气,挺直身子说,师父,我错了,我好好跑。
那是他第一次被人叫师父。
他什么也没说。可你知道那一刻有些东西变了,他不再只是以轮滑苟之生活。他重新出发。
黄易变身为卖课奇才,疯狂招生。讲故事、谈理想、处感情,让初级班、花样班的孩子家长报高级班、速滑班、冰球班,甚至把专业速滑鞋卖给地毯班的学员,不避以次充好。卖头盔,卖眼镜,卖背包,卖连体服,卖攀比,卖情怀,卖焦虑,卖虚假承诺,他极尽敛财之能事,也不带新学员,只是从大学城找来轮滑爱好者,托管学员,跑跑圈做做游戏,玩起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男人搞钱的模样,原始,诡诈,野兽,可憎。你的皮肤、毛孔感知不到那个追风少年,简直快不认识他了。
他拿搞来的钱贴补速滑队。租外地的比赛级场地,买专业的训练设备,象征性地收钱甚至不收钱。有一次发现小俊没来训练,去补习英语了。他找到补习班,冲进去问小俊还想不想练速滑。小俊老实回答,想。于是他拉起小俊就要走。老师自然不允,跟他理论起来。他犯起牛脾气,三两句来回就争吵开来。他还瞒着其他家长,免费给有潜力的孩子升级刀架,升级滑轮,这些花费远超他们交的学费。他在训练场上越发严格,护犊的家长、性格柔软的孩子,很快被筛选掉。
可你不喜欢这样的他。
一个连奶茶、电影票都让你买单的追风少年,很难让人爱得起来。
日头又落下几分,场馆上空的灯亮了。志愿者叮嘱了几句场馆秩序便陆续离开。
他让队员自由跑圈。你仍想再试试。跟老爹的见面虽不愉快,可听到他提起草原之行时你就知道,他会愿意帮你的。
我爸喊你去骑马,我们找个时间去玩玩。你假装喝水跟黄易说话。
我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