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跑马(3)

普通人不要老做梦。这群孩子没希望的,起步太晚了,条件也不够,终归考学工作才是正途。放过他们吧。你也是,你……

我放不下!

片刻无话。

黄易每天晚上去家访,给学员加练。当亲眼看到七岁的孩子练靠墙蹲,从抵触到身体战栗,到涕泗横流,到恍如入定,最后在结束的时候欢呼自己是超级英雄时,你的确有被触动到。九十分钟?你连九分钟都蹲不住。可你没有家长们那样强壮的心脏。

你只想过普通的生活,与人分享人生,而不是像母亲那样奉献人生,那样被祭旗。

当你隔着雾面玻璃,听到他在卫生间里一遍遍捶打自己的大腿时,你一遍遍心软。听他说国家政策“轮改冰”“冰促轮”,听他说奥运冠军武大靖就是眼皮前成功的轮改冰案例。你尽力表演赞叹。

训练营启动后,每次跟朋友们聚餐,黄易总在结束前适时地躲去卫生间。其实,朋友们都能体谅他的经济状况,没人怪他。他跟自己别扭。那些日子里他总是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然后独自去客厅抽烟。凌晨的家里很黑,打火机的声音像从你耳窝里长出的骨刺。你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某个瞬间,你蓦地发现,自己竟一如母亲当年。

近来训练结束后他会独自外出,深夜方归。回到襟江,没有让你找到想象中的家,你们甚而比在异乡时疏远。小区门口的木屋里该加多少水,添几碗猫粮,周几喂湿粮罐头,你慢慢重新拟定制度。曾经这些都是他在做,你在看。你无比怀念先前那个陪你一起喂流浪猫,给流浪猫做木屋的黄易。

在襟江这片速滑的新天地里,黄易又编织起新的梦想。梦想?字面的意思很清楚啊,是梦,想想就好。一些人拿它作安慰剂,一些人用它来荼毒自己乃至别人的人生。总有人给这个词延伸再延伸。你厌恶有梦想的人。可你生命中总是遇见这样的人。

他的奔马。他的轮滑。

那分手吧。

也放不下。

小俊在场上刷圈,冲着你做鬼脸,喊师娘,笑得毫无顾忌。不时挑衅别市的队员,旁人不理睬,他也不恼,自顾自加速掠过去。头盔尖尖上系着黄易送的五彩流苏,马鬃般在小小肩背跳跃飘扬。他们在赛道上训练,你就跟家长们坐在赛场边当观众。有家长说,很多小孩不学了,是因为看透了黄易太过露骨的营销套路。小俊妈妈也不想让小俊学了,只是小俊不肯,说师父是他的偶像。

这孩子跟黄易很像。在俱乐部内,性格、天赋、对速滑的热爱,都是拔尖的,也在一些小比赛中拿过不少奖牌。有时看见黄易抱着小俊在领奖台上肆意庆祝的样子,世间所有人都像是外人。

可一旦放进眼前这般大的舞台上一比,小俊如尘埃般普通。小俊眼界还没开,此刻于他,算是幸事。

我和凡力体育谈了,有机会加入他们的联盟。干得好,说不定他们参股。到时一切都会好,再给我些时间。学员数是关键。

你还是忍不住喊醒他,他们是诓你卖他们的鞋。

我找冠军去。

他换上一身装备,深吸口气,肩角沉沉一抖,滑了过去。去融圈子。看着他努力接话题,大声讲笑话的样子,你心里有了决定。

他们拍手停止训练,清空赛道。俱乐部赛前,教练们会先热热场子。小队员们自觉聚拢进内场,翘首等待好戏。小俊呀呼呜呼地鬼叫。保洁阿姨失了耐心,四下瞅瞅,收拾东西离开了。

场馆顶灯洒下亮光,营造出逼真的白日景象。一千米,五圈。没有观众,没有奖牌,他们仍是站上了起跑线。黄易是最矮瘦的那个。你不忍地摇头。身高,腿身比,骨密度,肌密度,这些绝对天赋他都没有。他富余的是倔强。

裁判喊“预备”,五人瞬间缩成短弹簧。他的起跑姿势与先前不同,摆的是平行起跑。用多跑一步,换启动的加速度。原来晚归是因为这个。发令枪响。五双鞋犹如重锤击鼓,敲开呐喊声浪。呵,当然没有意外,新的起跑姿势没能给他带去多大的蜕变。冠军一马当先,亚军紧跟其后。黄易第三个出弯道,与亚军有两个身位的距离。绝对实力面前,技巧如同暖场的小丑。

没有焦急,也不忐忑,你更多的是感到虚无,看他溺在赛道和对手之间。他的目光仍是那过分认真的劲儿,似刀剑。你猜想,他连余光里都没有你。

灰蓝的天,清凉的月。蓝白相间的观众席,空空如也。绿色内场,数排头盔,低低矮矮,鸡崽般扭转。蓝色跑道,一排虚影,远去,回来,远去,回来,去,来。你望着一切,觉得说不清的遥远。

他始终在弯道寻找机会,没有得逞,也没有掉队。连续蹬腿,更晚下腰。以更低的姿势进弯,压弯,身形似舔墨的笔毫。频频切脚。亚军感知到危险,回首,横胯。他的胸口撞上亚军的臀,进攻失败。小俊直跺脚,奋力呼喊“师父加油”,仿佛这几声鼓舞能被他吸进肺里,给他增添几分气力似的。

这一个弯道与亚军的对抗升级,他试图用肩膀顶,对方挥肘用暗劲扛。出弯时,双双偏出内道,被后面的追上来些许。二人加紧甩手、蹬腿回到内道。冠军背着手,看起来竟有散步般的轻松感,其余人暗流涌动。

滑轮,呼,呼呼,呼呼。轮声,喊声,协奏。

仍是弯道的抢夺。你简直能听到他啸出的废气。他左手拂地,刻刀入木般进弯,角度十分冒险。他试图过弯时由内道强行超出,亚军守住,没有失位。终于,他乱了节奏,左脚打滑踢到自己右脚踝,失去重心。倒地旋转前一刻,他仍下意识去抓对手。后面的两人闪躲不及,摔作一团,一齐滚向场边,撞上透明亚克力板才停下。众人慌忙围上去查看倒地的三人。

你缓步走近。越过人群头顶,恍如看到了大厦顶层的黑马,那白色的右脚踝,骨节坚硬,硕大,冰凉。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远方窜起异响,赛场明明暗暗,紧接着升起几声厉鸣。你抬头看,是焰火。许是隔壁主会场那边在试放。绿荧红花。金丝银线。

冠军、亚军,直起身子,依次过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