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阿庆古差点被人打了。
阿庆古是杨镇最有名的唢呐匠,已经六十岁出头了,一支小唢呐,吹遍了整个杨镇。杨镇凡有红白之事,头一个要请的,就是阿庆古。杨镇人说,没有阿庆古,就没排场。
那天说要打阿庆古的,就是请他来吹唢呐的人。说来倒也稀奇,杨镇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这种事。
娶媳妇是大事,那户人家早早就请了阿庆古,阿庆古也爽快地答应了。按理,阿庆古在头一天晚上就要到,好赶在第二天一早去迎亲。但阿庆古没来,一直到第二天的早上九点,还没见到他的踪影。
怎么找都找不到他。急了,十多个男人骂骂咧咧地扯着嗓子骂阿庆古,连去请阿庆古的人也被骂了。
但阿庆古还是不见人影。
迎亲没有唢呐匠,那脸可就丢到天上去了。那家人正准备再找个唢呐匠的时候,阿庆古终于一晃一晃地出现在村口。
阿庆古脸色发白,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穿着一件暗黄色的上衣,皱巴巴的,肩膀处还有两个小洞,露出里面灰白色的棉絮。一支木质的小唢呐被他拿在手里,急急忙忙地往村里走去。天刚下过一场小雨,黄泥路多了许多小水坑。阿庆古走得急,裤脚溅了许多黄泥。
一进院门,阿庆古就被一声又一声的责骂和询问淹没了。大家推推搡搡的,阿庆古衣服更显凌乱。他一直在干笑,生硬的笑容代替了他的话语。
好一会儿之后,人家才想起,时辰快到了。阿庆古这时候才松了口气,又笑了笑,深吸一口气,提了提神,启程上路,吹起了唢呐。
阿庆古吹唢呐的绝活在杨镇没人能比得上。他可以吹上一曲不换气,手指飞舞,唢呐上的八个音孔仿佛是一座巨大的舞台,而手指就是翩翩起舞的黑蝴蝶。
曲子是大家最熟悉的,轻快、欢乐、激昂、嘹亮,像是一只火红的凤凰在林间鸣叫。杨镇人一听便知道是有人在办婚事,街两旁的木楼里便探出了许多身影。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
大家伙一看吹唢呐的是阿庆古,便站住了身子,一边听一边笑,偶尔交头接耳说几句。妇人们感慨万分,我当年也是请的阿庆古吹的唢呐呢……年轻的姑娘听了偷偷地笑。待到迎亲的队伍渐渐远去了,那些人才重新开始自己手头的事,洗衣服的继续洗衣服,奶孩子的接着奶孩子。
那一次,是杨镇绝大部分人记忆中最后一次听阿庆古吹唢呐。有人再去请他,他却总是挥挥手,说,不吹了。没有人知道阿庆古经历了什么。有人觉得这与他那天的“爽约”有关,他可是从来没有失信过的,但是那次却栽了。肯定是有啥事耽误了。那些人想。
也有人去问他,阿庆古却什么也没说,只喝酒。阿庆古现在喝酒喝得很猛,每天要喝三两壶黄酒。喝醉了,就躺在床上打盹,有时也会坐在门槛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旁边放着他那支已经许久未用的小唢呐。
后来,大家才渐渐发现,阿庆古唯一的闺女已经有好些日子没露面了。人呢?有人问。阿庆古愣了愣,像是被什么突然击中了一样,而后长叹一口气,说,没了。死了。
死了?杨镇人不信。后来又有人说,不是死了,是偷偷跟一个外地来杨镇卖貂皮大衣的男人跑了。有人附和道,这和死了有啥两样?很长一段时间,杨镇人私底下说起这事的时候,都直叹气。唉,给那么多新媳妇吹了唢呐,自己的闺女却没声没响,这叫什么事啊。
阿庆古的身影越来越少出现在杨镇人的眼前。他整日喝酒,醉了,也不吵不闹,就直愣愣地坐在门槛上,眼睛时而望着天空,时而望着屋檐下日渐扩大的蛛网。
今年的最后一个初一,阿庆古最后一次在杨镇老街出现。他穿着一身老旧的褐色外套,脚上穿着一双布鞋,布鞋洗得干干净净。他就坐在刻碑店门口的碑石边,一脸平静,眯着双小眼睛,脸色通红,不时与周围的人点头打招呼。他手上拿着他那支木质的小唢呐。唢呐上系着的红丝布早已发白。
阿庆古那天又吹起了唢呐。他先是坐了好长一段时间,打量来往的人,打量这古旧的老街。而后,那支小唢呐便开始发出低沉而凄凉的声音,像是一座历尽沧桑的木楼在寒风中缓缓低吟,委婉而幽怨。据在场的人说,这辈子还没听过这样子的唢呐声。当阿庆古的唢呐响起来的时候,整个老街,再没有其他一丝声音。就连那条老黄狗,都趴在地上,低着头,没吠一声。
阿庆古的唢呐吹了整整一天。直到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阿庆古才起身。他伸了伸腰,吐了口口水,然后拿起手上的唢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竟然往碑石上一砸!
唢呐断了,铜碗在地上“哐当”地响了几声,就再无声息。
阿庆古就这样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很久之后,杨镇人才反应过来——那一整天的唢呐,是他吹给自己的。
老街的女人们还常常说起阿庆古,说起他的唢呐。一天,有个叫徐威的年轻人兴趣十足地听了这个浑身上下裹满谜团的唢呐匠的故事后,兴致勃勃地追问阿庆古的真名叫什么。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说上来。
她们说,阿庆古就是阿庆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