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楚生在一个陌生而又冷清的路口下车,司机用手一指,告诉他前面的立交桥就是他要找的立交桥。天还没亮,满眼的红色灯光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没有找到被树木掩映的第一人民医院。他继续往前走,在夜空中看到了高楼上的红色十字,紧走一阵,才找到了医院。医院并不是他的目的地,但医院能证明立交桥的准确位置。他转身离开医院,摇摇晃晃来到立交桥下。
他昨天还在桐梓湖边坐上席。他二姐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亲外甥结婚,他作为孩子唯一的舅舅,理所当然坐在最尊贵的席位上。他在桐梓湖里有一方六十多亩水面的池塘,他没有发大财,但小财还是发了一些的。他的楼房不比别人家的差,甚至还可以说比一般人家要好。他的钱够用,还有钱送儿子上大学。有粉搽在脸上,应该在外甥身上花的钱,他也毫不吝惜,他送了丰厚的礼金,他有资格坐在最尊贵的席位上。儿子也有席位,可是儿子放弃了桐梓湖的席位。儿子和外甥同年,在城里东奔西走,至今都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席位,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大人,做大人就是结婚的意思。一个多月前,胡楚生给儿子打电话,儿子答应回来的。等到结婚日子临近了,他连续几天给儿子打电话都没有人接。儿子公司有个座机电话,他在不同时间段打进去,也还是没有人接。他心里没有底,准备吃完酒席就到城里去找儿子。坐在上席对面执壶的壶手,是一个嘴大吃四方的汉子,酒过三巡偏偏就提到儿子:“听说大舅舅的公子在外面发了大财,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公子还在外面忙财,连喝杯喜酒的时间也腾不出来。”胡楚生喝酒不上脸,但听到讥讽的话上脸,他端起酒杯掩饰内心的慌乱不安:“发什么财,也就是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做点小事情。”壶手笑着说:“我明白了,大舅舅是怕我们到城里去找你儿子打巴结。”胡楚生笑不起来:“没有没有,这个不争气的还没有在城里找到席位呢。”壶手说:“不会吧,我前天去城里,还在立交桥下看到胡平平了,左右有人扶着,后面还有人跟着,不是大人物,谁会有这么大的排场!”胡楚生站起来:“你见到我儿子了?”壶手说:“见到了,他们正从立交桥上过,我在立交桥下喊了几声,胡平平装着没听见的,我快步跑上立交桥,他们跑得更快,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到了。”胡楚生急忙问:“是哪座立交桥?”壶手眯缝着醉眼:“第一人民医院附近的一座立交桥。”胡楚生心乱如麻地坐下来,把一杯酒喝了下去。壶手大笑:“大舅舅海量,大舅舅海量!”
立交桥上还有一座更大的桥,那是长江大桥的引桥。儿子不可能出现在引桥上,壶手也不可能看到引桥上的人。立交桥从引桥下面横穿过,桥下有两条并不宽敞的马路。两条马路之间的空地上修了宽宽的花台,花台旁边竖立着一个水缸一般大的绿色垃圾桶。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胡楚生很快就找到了东南西北:引桥南北向,天桥东西向。胡楚生站在引桥底下,能够看到立交桥两边上下经过的人。儿子离家时穿一件黄色短袖衫,一圈圈黑色的横条纹尤其显眼,好像把儿子瘦弱的身体紧紧地箍住了。他当时就想让儿子把这件衣服换下来,但儿子喜欢,他不好多说什么。
儿子离开家已经快两年了。他突然心惊肉跳地想到,儿子离开家的时间太长了,儿子的那身衣服可能早就穿旧了。他不应该让儿子离开自己这么长时间的,都怪他太相信儿子口中的那些公司,他早就应该来看看的。公司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他连儿子的公司在这个城市的哪个区都不知道。但他相信儿子还是穿着那身衣服,就是穿破了,儿子还会再买一套的。他盯着上下过往的行人,只要看到黄色的衣服,心里就一阵激动。有一次东边一下子上来三个穿黄色短袖衫的人,可惜有两个都是女子,还有一个是小孩。
正午的太阳跳动起来,在跳动的阳光中,胡楚生看到儿子正行走在立交桥中央,儿子还是穿着那件黄色的短袖衫,儿子左右都有人扶持,后面还有人跟着,儿子果然是发达了。汽车尖锐的叫声让他停下脚步,原来他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马路中间。他退回到引桥底下,立交桥上的那群人走下桥来,但中间没有自己的儿子,连穿黄色衣服的人都没有,是他的眼睛看花了。
立交桥旁边有一家包子铺,等找到儿子,他要和儿子坐在包子铺里美美地吃一顿包子。他要让儿子明白,既然城里的席位不好找就不要找了。老家还有席位,只要有老父亲的席位,就有儿子的席位。就是老父亲的席位不在了,儿子的席位也要保留着。只要儿子回家,就让儿子当家主事。他可以把桐梓湖六十亩鱼池都交给儿子,家中正房的位置也给儿子腾出来,他要让儿子抬起头来做人。
一直到晚上包子铺关门的时候,胡楚生才跑上前去:“我买五个包子。”包子铺老板说:“没有包子了,还有三个馒头,已经冷了。”胡楚生眼睛望着立交桥说:“那就三个馒头。”包子铺老板把冷馒头装好,又装进去一盒热豆浆:“我看你在桥下站了一整天了,什么事情这么紧急,连买包子的时间都没有?”胡楚生接过塑料袋:“我找人。”包子铺老板问:“什么人让你不吃不喝的?”胡楚生说:“我的儿子。”包子铺老板叹了口气:“如今儿子找老子好找,老子找儿子不好找!我儿子找我要钱说来就来了,我想见儿子一面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他只收了胡楚生馒头钱,豆浆送给这可怜的上了岁数还要外出寻找儿子的人。
到了立交桥下,胡楚生的时间变成了两块:一块是儿子出现之前的时间,一块是儿子出现的时间。日出和日落变得没有意义,太阳出现不如儿子出现,太阳落水也不等于儿子不会出现。到了喧嚣的城市也安静下来,立交桥上没人走过了,他更要等着守着,儿子更有可能在没人的立交桥上出现。他走上立交桥,靠着立交桥的栏杆坐下来,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睡觉。听见脚步声,他两只眼睛都睁开。他坐在立交桥上更想见到儿子,也可能更容易见到儿子。一旦儿子在立交桥上出现,他就紧紧抓住儿子,从此不再松开。早上的人多了起来,儿子可以毫不困难地走上立交桥,他靠在立交桥栏杆上,等待着和儿子见面的美好时刻。中午行人的脚步更快一些,人们急急忙忙,一门心思好像只想躲着他,他不在意,只要儿子不躲着他就行。到了晚上他才发现他还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坐在天桥上,只能看到天桥上下走过的人,天桥下面马路上有很大一部分人他看不到。谁规定了儿子只能走天桥而不能走天桥旁边的马路,儿子可能更喜欢走马路。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扶着骗人的栏杆站起来,直奔天桥底下而去。他到了天桥底下就去买包子,他不能等别人刚好关门的时候才去买包子。
包子铺老板看到他:“我还以为你带着儿子回家了呢。”这话让胡楚生心里甜滋滋的,他也笑了起来。
“你晚上睡在哪里?”
“我在天桥上面,边睡觉边等儿子。”
“晚上十二点之后,天桥上很少有人过。我店子旁边有一条小巷子,往小巷子里走六十米有一家小旅馆,住宿费很便宜的,他们还有地下室,地下室的房间更便宜。”
“不用了,晚上也有人过的,昨天晚上就过去了两三个人。我再也不能和儿子错过了,我这儿子不见到我是不肯回家的!”
他坐在花坛边沿吃包子,不知道儿子最近吃饱了没有。儿子瘦高的个子,就一直没有长胖过。儿子从小喜欢吃鱼,也喜欢捕鱼,巴不得泡在湖水中和鱼住在一起。莲花盛开莲蓬飘香的时节,儿子在船舱里靠在莲叶旁睡觉。儿子的眉心有一颗红色的肉痣,痣不大,但红得有点吓人,他怕不吉利,偷偷找医院的医生和走江湖的郎中看过,还用江湖郎中的药点过一段时间,但一点效果都没有。后来又听说这是一颗喜痣,庆幸喜痣没有被江湖郎中和自己破坏掉。上次儿子回来更瘦了,原来红色的痣无缘无故长黑了。城里的水土并不一定适合所有的人,儿子就明显水土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