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母亲对父亲的仇恨到底是什么呢?
春桃想问父亲:“她为什么有理由有资格这样无理取闹?”父亲郑天赐犯的错误就是去“找了她”,神婆说第九个对象能成。凤竹是那第九个。错误来自命运,神婆好比神谕不可更改。年轻时,郑天赐认真地相亲、认真地接受多次相亲带来的失败,认真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一想到村里人纷纷结婚生子,我就像犯了不可弥补的错。”他喜欢孩子,他想在二十五岁生五个孩子。他在三十几岁找了第八个老婆都不成功,神婆说第九个肯定成功。
神婆说完比着两个手加了他一百元。郑天赐一反常态向开饭馆的堂姐求助,一贯小气的堂姐,竟然把钱借给他。第二天郑天赐买了一只鸭送给凤竹的妈妈,接着每天一只鸡一只鸭,凤竹的妈妈吃下第一只鸭子,郑天赐就有权利同凤竹约会。吃了鸭子,近乎一种承诺。凤竹没看上郑天赐,能结婚和鸭子关系很大。郑天赐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谁让他一天一只鸭子送给未来的岳母,他不敢反驳说凤竹的妈妈为什么愿意一天一只鸭子,一天一只鸡吃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连找八个女人都对他一致持否定态度呢?为什么他这样一种不高明的表达方式,竟然被凤竹娘接受了呢?凤竹对郑天赐没好感,对自己母亲暧昧的态度,她持有单纯的矛盾和怨恨:“我绝不嫁乡巴佬、老男人。”
那天,凤竹想让村长父亲去死皮赖脸的郑天赐家谈一谈,村长答应他的宝贝女儿:“好,爹爹亲自去谈。”村长疼爱女儿,乐意为女儿撑腰。
凤竹的爹自从当上村长,刻意和农活儿拉开距离,山村的桃花梨花绽放第一缕花香,风吹过来,农田明信片一样,人有了情志,田里有人插秧,凤竹的爹爹不知怎的来了劲头儿,手痒痒的,犁地那种流线形吸引他:“很久不做,手都生疏了,犁地也是一种享受。”他对凤竹说:“我帮他们犁田,你看看当年爹爹也是好手一个。”他心情好,他开始唱歌,牛没有听见过人唱歌,还是唱普通话的歌曲(以前牛听过潮汕话《爱拼才能赢》等歌曲,顺耳,牛听粤语歌曲也行),普通话的歌声响起,牛听不懂,牛吓到了,牛跑起来,牛跑得飞快,牛拉着凤竹爹爹飞跑,狂跑了十多米,牛突然停了下来,整个铁犁耙往后倒,犁尖锐的部分撞击了他的腹部。他眼前一片漆黑,周身沾满血。凤竹爹爹死在准女婿家附近田里。
郑天赐对着一张一合呼吸虚弱的凤竹爹:“我会一生一世照顾你女儿。”凤竹见满地血,被吓到了,迟来几年的月经突然来了,她急着跑去茅房,耽误了看父亲最后一面。
凤竹母亲对女儿说:“你爹临死时嘴巴一张一合,点头摇头都有,意思是叫你和天赐结婚。”凤竹觉得爹爹临死前变节(凤竹以为父亲郑天赐此行是来退亲,这变节来得突然无法对证,爹爹答应她一起去谈一谈)。回顾一路的细节,揣摩那不确定的点头和摇头。凤竹问:“点头有几次,摇头有几次。”凤竹母亲断定丈夫临死前接受了这个女婿。姑姑郑天恩在现场,她什么都没说,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在安慰被初潮吓怕的凤竹。
在村里,某人外出砍柴树不小心砸到头,或者是采草药被蛇咬死,年轻就死于非命的,不可以进入村大门,不可放在家里,村里人怕给自己带来晦气。冷尸只能放在村外的河边。如果放在河边,来看他的人也少了很多。当时只有把郑天赐当作女婿,凤竹爹爹的尸体,才能趁还有余热抬到郑天赐那村里,在安葬上礼仪才能提高一级别。除了认郑天赐做丈夫,命运没有给凤竹更多选择的余地。
没有村长父亲撑腰,凤竹和昂生兄妹俩只能端坐在命运如来佛手心。适婚的男女和他俩疏远。人们对兄妹俩从敬畏到观望到不屑一顾。
很久以后,凤竹和哥哥昂生两人和郑天赐以及郑天赐的妹妹天恩以换亲的形式成家。交换的两个家庭像平行四边形,怎么走都通。春桃姑父就是春桃母亲的哥哥。村长父亲偏偏重女轻男,她依照父亲对自己的偏爱、偏心,没少让哥哥昂生吃苦头。哥哥不喜欢他这个妹妹,常被妹妹嘲弄。凤竹和昂生兄妹一见面必吵,凤竹说自己不怕没有男人,她答应换亲(她不说自己附加了条件就是将来哥哥要帮自己免费带孩子),就是牺牲自己成全哥哥:“没有我,谁要你,又老又懒又凶,不是我牺牲,你还在打光棍。”昂生心里知道妹妹说的是实话,但公开说实话就是伤他。
四、
人们说:“春桃长得像奶奶,隔代遗传,一模一样。”
从记事起,春桃就听见母亲说把她送出。春桃的长相和奶奶的如出一辙,五官牙齿排列一脉相承:豹眼地包天,牙齿有一个虎牙等等,像是复制奶奶的一样。春桃性格却和妈妈凤竹接近。凤竹本人并不这样看,她挑出春桃有自己“万恶的母亲”的影子,凤竹把对母亲的恨转到春桃身上:“你看你耳朵边一个坠子,你看你下颚的一个黑痣。”凤竹痛打春桃时高声喊:“一天一只鸭子,你吃去死。”凤竹像个先知:“我早知道,我来这个家,就是来还债的。”有时她化身为窦娥:“下辈子就算眼睛蒙了三层布,也不会嫁给你这样的人。”
春桃对父母的关系有一边倒倾向,她热切希望父亲郑天赐战胜母亲凤竹。春桃和母亲彼此有来自本能的厌恶。对父亲莫名地同情引发她对母亲觉醒式不满。她莫名地厌恶母亲,莫名地喜欢父亲,她时常等着时机惹恼母亲。她看到母亲把锅拍得直响,恨不得锅铲摔断,春桃在内心祈祷,祈祷母亲像自燃的大火,完全失控才好。不一会儿,春桃就听到厨房里甩锅、甩铲子的声音,全家人怀着大小恐惧,家像被拔去电源的收音机,无声无息。
父亲说:“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父亲语气平淡,春桃没法分辨出他心里究竟后悔成分大于认命成分多少? 他继续待在他的沼泽一般的床上,父亲的反应是聋哑人摆脱嘈杂时的异样表情,父亲做的是一只鸡蛋摆脱孵出小鸡的努力。父亲只想春桃听见这叹息,不想凤竹听见,也不想凤竹知道春桃听见了。春桃不满父亲安静认命的镇定作风,她不满他给母亲一家之主的特权。
春桃流露出混乱的同情:“爸爸,你对自己是铁石心肠,你主动追求母亲也不是罪过,干吗一辈子做牛做马?”
母亲要春桃找白头发,春桃看准她那几个倔强的白发,装作手一滑,直接齐齐剪下她一大把黑发,看见母亲心疼的,春桃差点儿笑出声,春桃一本正经地对她出主意说:“既然头发这么少,要不然给每一根头发起一个名字,像荷花呀、月季花、腊花呀。”
在母亲暴跳如雷的时候,春桃内心波澜不惊,她用无声的语言战胜母亲,不放过治母亲的机会。
春桃看着母亲:“就你那张尊容,你能嫁给父亲就对命运磕头好了。”母亲有自己的逻辑:“我是村长的女儿。我谁都看不上。”春桃回答说:“谁不看重你的特权,就是要了你的命。你把自己定位成受害者,用假设他人过错的伪痛苦来控制全家。”母亲威胁说:“有本事你不要在我面前晃。”春桃不怕她:“你除了拖拉,没优点,你的威胁吓不了我,你又胖又黑还是罗圈腿,爸爸要你亏大了。”父亲五官端正,可惜,他英俊的线条像是临时拼凑的。
春桃分不清父亲是真的蠢,还是他用蠢来惩罚母亲,春桃想:打理好狂妄妻子,是很容易的。父亲惊慌失措,只能说明父亲确实不解风情,父亲沉默不语,那说明父亲对母亲没有真正仇恨,只有认命的委屈。父亲说:“你到底要我怎么说好了?好了就算我说错了。”父亲木讷解释着。春桃盼着新矛盾出现,找着机会就修理母亲。春桃明白母亲的感受。实事求是的安慰对她又是另外一种打击。简化她的悲伤对她也是一种冒犯,揭破更是冒犯。母亲生气的声音越大,她越高兴。她觉得自己在帮助父亲。
五、
春桃震惊了,父母用这样特别的方式在床上,他们像在打架,父亲穿着紧身的球衣,球衣紧紧贴在背部,母亲隐约的胸部像高出水平面的岛屿。母亲躺在那里,一条腿夹着被子,像不胜酒力似的,春桃心里骂:“一条大型过期的正要发霉的金华火腿。”母亲的脸像被一只铁锤砸开的镜子,面部四散的线条像玻璃碎片在飞,一副死来活去的表情。父亲的脸呈现出一种月光阴一半的模样,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月光静静地泼在地面和被面上。月光下,一体式的两个人深深刺激了春桃。
春桃以为父亲对母亲不感兴趣。她被刺痛了,她很看重父亲对母亲的“好”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现在她看明白了,她心里存着的一线希望消失。
春桃无法再睡下去,她跳下床,她没有穿睡衣,她抓起一块枕巾,袜子也不穿,赤着脚走到他们的门外,门本来就是敞开的。她径直站到了父母床前,刚好面对着他们,父母就像见到鬼一样,两个人同时惊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