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克(6)

“那你是说我没原则了?”赵局脑子的反应依旧很快,恨恨地说,“你小子迟早叫你的臭尊严给害了!”

从小到大,做了一辈子教书匠的父亲有过无数的教诫,舒学群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是:尊重所有人。对他经历过的领导,尤其是赵局这样如同父辈的领导,更是尊重有加。但这一次他不想顺从,他觉得,这一次的不顺从,恰恰是对赵局的尊重。

机关里早几天就有了他将调动的消息。一腔热血到头付诸东流,开始他有些难以接受。上级正式找他谈话那天,回到家里,他跟钱红隔着饭桌,面对面坐了好久。钱红拉过他的手,握在手心,支着自己的下巴:“要不,去学校教书?”

钱红毕业留校,现在是系主任。

“……听安排吧。”舒学群长吁了口气。

这两年间,舒学群有过消沉,突然讨厌几乎所有“成功”“杰出”之类的大词。老是会想起某位名人说的:人生,最终不过是一场催人泪下的闹剧。是因为自己的不成功、不杰出而绝望?又似乎不是。他曾经是那么渴望过成功甚至杰出,一旦发现那不可能,立刻就放弃了妄想。那样的讨厌,应该是一种透彻。他再也没有了那样的青涩,那样的单纯,那样的好表现,也没有了那样的不甘。成长也许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成长就是一点一点失去天真,一点一点增加世故。最初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像是悲伤,又不全像。而现在,他觉得这意识也很可笑。成长让他认识了更多的人,认识了更广大的世界,因而会活得更实在。也许不那么浪漫,但一样可以纯净。

上周六,舒小宁照例发来了电邮——

今天,我们按寨子里的习俗,给那位巴黎男孩和他的心上人举行了婚礼。他回去重新赢得了女孩的芳心,把她带到了我们寨子。女孩一下车,惊喜得一把抱住男孩,哭泣起来。整个晚上,男孩一直在弹着吉他,女孩依偎着他,含情脉脉。

满满的成就感!

能感觉到舒小宁的手指在键盘上舞蹈般的兴奋。

可以确信:舒小宁找到了她的“二十一克”.她是心灵鸡汤养育的一代,什么“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什么“不会照你们的剧本演出”,什么“等一等你的灵魂”……舒学群欣赏这类时尚的隽言睿语,但并不完全认同。他的二十一克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这是他的骄傲。

他们是两代人,生活的理念各不相同,处事的方式也各不相同。舒小宁的离开是主动的,他的离开是被动的,但这并不等于他就失去了生活的主动权。

从机关回宿舍大院的郊区马路,这几年大大拓宽了,路面还铺着沙子,自行车跑起来“沙沙”响,有一种妙不可言的乐感。特别是这种车辆和行人相对稀疏的入夜时分。

那天桑龙桂说他当了局长还骑自行车是过犹不及的时候,舒学群回答“习惯了”,桑龙桂可能以为那是假话,但他真的是习惯了,又何止是习惯,几乎是酷爱。他近乎病态地离不开那辆自行车。对他来说,自行车不只是交通工具,而是一种生活方式。

钱红父亲所在的县属单位取消公用自行车,作价处理给个人,需要的就抓阄。他抓到一辆作价十块钱的——其实那也不算太便宜,他当时的月工资不过就四十几元。

车架子还很结实。车铃铛锈死了,不响,干脆卸掉。只要把胎补好,把缺失的车辐补齐,换掉磨损的刹车皮,齿轮和链条上油,就可以照骑不误。钱红父亲车技一流,小镇集市没有交警,就双手脱把,奔驰如飞。人那么挤,他骑着车像鱼一样在人流里钻来钻去。

钱红跟舒学群结婚,这辆车成了嫁妆的一部分。

送舒小宁上幼儿园,拉液化气罐,都要穿过大半个城市。

这辆车载着小小的幸福。

学术期刊的编辑朋友远道来组稿,火车误点好几个小时,凌晨两点才到站。等了大半夜,终于见面,两个人都兴奋不已。朋友横抱着在沿海城市买的双卡收录机,跃上自行车后座。他们在寂静的大街上肆无忌惮地欢声笑语,横冲直撞。

这辆车载着浓浓的友情

节日郊游,舒小宁喜欢坐前杠。有一次,舒学群感冒痰急,随口啐在地上。舒小宁立刻扭回头盯着他嚷:“爸你怎么可以这样?老师说了,不可以随地吐痰!”

这辆车载着大大的尴尬。

去一家大单位查阅历史档案,行前请分管文教口的方博副省长给那单位的头儿打了招呼。舒学群在大雨中到那单位,自行车被拦住,先在门卫登记,然后进大楼,问清单位头儿的办公室,小心地把雨披留在门外,进去,恭恭敬敬自我介绍。对方正埋头阅文,抬头问:“怎么来的?”回答:“骑车。”对方复埋头阅文。

好半天,看对方再没有抬头的意思,舒学群只得悄然退出。出门前一直期待会有人在身后喊住。没有。骑上自行车在大雨中返回戏剧所的时候,舒学群有一丝莫名的遗憾——不是为自己的自讨没趣,而是为那位负责人的不再抬头——他本来是可以多少表现出起码的教养的。

事后告知方博,对方哈哈大笑:“坏就坏在那辆自行车上!你这么聪明个人,就不知道让你们单位的小车送一趟,让他以为你跟他一个级别吗?”舒学群大不以为然:“那我不成骗子了吗?”

这辆车载着深深的自信。

这辆车也载着舒学群的莽撞。因为这莽撞,差点闹出人命。

早年一块下乡插队的同学,因为母亲老迈,想要调到省城郊区农场。舒学群用自行车载他去那个农场找关系,他坐前杠,方便说话。接近那个农场,尽是丘陵。乡村公路在丘陵上起伏。在一个高坡上,舒学群用心带着车刹,顺坡下溜。没有想到刹车皮突然崩了,失去车刹的车子猛然向幽深的山凹直扎下去。

那个下坡很陡很陡,又很长很长,似乎没有尽头。公路两边,数丈以下是水田。停车完全没有可能。车子一旦翻倒,明年今日便是忌日了。舒学群唯一能做的是低着头,咬紧牙关,握紧车把,听任越来越疯狂的车子飞驰而下。耳边响着风“嘶嘶”的叫嚣,眼前“刷刷”闪过墨黑的车轮、煞白的土路,以及恍惚中阎王爷的狞笑。同学转身死死抱住他的腰,脸紧贴住他的胸口,等待命运的判决。

车子终于到了坡下,因为惯性,往前面的上坡冲了一段,停下。

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劫总算结束。从鬼门关回来的舒学群和同学瘫倒在路边,仰面看着蓝天白云,知道自己还活在这个有昼有夜、有风有雨、有冷有热、有花有果的世上,不知想哭还是想笑。

这辆车载着酸甜苦辣的人生。

宽阔的马路尽头,月亮出来了。

应该是农历的望日,或望日前后,月亮又大又圆。忽然想起一首浅显直白的咏月诗:

当涂当涂见,芜湖芜湖见。八月十五夜,一似没柄扇。

作者不是什么显赫的诗人,有关介绍语焉不详,连姓什么都说法不一,只说是宋朝的江南人,“不仕,号处士”——也就是没有当过官的读书人,以善于嘲咏,为人称道。《咏月》是他留下的区区六首诗之一。大白话中显着一种童趣:

月圆之夜,不管你跑到哪儿,跑得多远,月亮像一把没有柄的团扇,总在你头上的空中。

这样的经验,充满了舒学群的童年。而现在,月亮照着城市里的他,也一样照着千里外山寨上的舒小宁他们。比较起来,他更喜欢舒小宁的王子的诗:

不长脚的岁月/比奔驰的骏马还要快……你的内心能像萝卜一样洁白吗/你的内心能像清泉一样透明吗/如果是这样/夜里有美好的梦境/大山上的月光照到心里/梯田是美丽的/心灵是明亮的。

明天会是个大晴天。

太阳会照样升起。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他照样会早早地起床,早早地去新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