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里主要的地方戏,音乐有几个特点:一、干唱,锣鼓伴奏,人声帮腔;二、腔调自由,有格律而不为格律所限,随口歌唱,自由行腔;三、旋律少变、节奏简单,流水板节奏之快犹如流水,字多音少,一泄而尽;四、似念非念,似唱非唱的韵白夹在曲牌唱腔中,表现人物,烘托环境;五、古典诗句或通俗成语,似流水板的节奏速度。曲调与“散头”“夹白”“帮腔”在戏中交替使用,使舞台场面更为活跃。这些特点,在移植中都可以保留,演出时仅辅以锣鼓而不用管弦伴奏,演员一人演唱,众人帮腔,形成富有全新特点的演唱方式,增强声腔音乐的戏剧性和表现力。唱词通俗,顺口而歌,把原着诗词中富有表现力的词汇和民间口语熔为一炉,形成一种朴实浑成的风格。歌舞结合,歌启舞动,舞在歌中,丝丝密扣,便于群众接受。
“植根于民间文艺,这是个思路,很新颖。从史料看,汤显祖本人也是很注重戏曲的大众接受的。《牡丹亭还魂记》取的就是海盐腔衍化而来的宜黄腔,他创作时,就准备给一个民间戏班演出,还曾亲自指导演出,具体到演员的身段和舞台布置等。但是……”老魏眉头紧蹙,沉吟再三,说,“恐怕不合时宜……毕竟那是几百年前的艺术,主题和审美都与现实相距太远。”
舒学群静静地听着,他明白老魏的苦心都在没有说出的话里。前些年老魏发在戏剧所学刊上的文章,谈到文化是一个积累的过程;谈到艺术的生命力是一种原始的活力;谈到《国风》远胜于“雅”“颂”,是《诗经》的精华;谈到庄子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在把自然音乐化的同时,也把音乐自然化;谈到有生命的艺术常常是野生的……而今再也看不到这种凌厉鲜明的文字了。
老魏执拗了一辈子,有些疲惫了:“实在没有合适的本子,你就还是用桑龙桂新写的那个《抢救》吧。毕竟,艺术性并不是第一位的。”
桑龙桂那个《抢救》,省里的行家们讨论了几次都没有通过。编造得太过离谱,肤浅得近乎幼稚;表演则完全沿袭他前面获奖的那个戏的套路,等于把那个戏再搬上台一次。让剧团排这样的戏,舒学群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但评奖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不容耽搁。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每次开会头一个就问他:一年评不上,两年行不行?他给问急了,只能脸红脖子粗,憋了半天,抬头说:行也好,不行也好,都不是我说才行!
走投无路的时候,舒学群甚至想到了舒小宁。
我们的家乡,晒布一样挂在高高的大山,从干热的河谷直上寒冷的云端,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
舒小宁已经把她安家的地方说成“我们的家乡”了。她和她的王子一起成了寨子里的小学教师。
这里的乡亲个个是诗人,梯田像诗集,从山下一直堆叠到天边;这里的诗人个个是农民,把山地当纸张,在云和阳光下写出磅礴的诗行。
梯田在连绵的群山起伏盘旋,旖旎的线条,闪亮的镜子,满山满谷。梯田蒸腾的气息,飘浮成云海;梯田溢出的水流,漫泛成瀑布。春天是气势,夏天是蓬勃,秋天是盛大的节日,冬天是祖母的安详。
梯田远离世俗的喧嚣,寨子像天上的白云,像山野的风,在山间游荡。天黑下来的时候,像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在大山母亲的脚上熟睡。
田边的布谷鸟叫了,山上的鲜花开了。太阳照亮了寨子,天地空阔明亮。鸽子在寨子上空飞翔,燕子也兴高采烈。婴儿一样的小草醒了,比水牛还要强壮的群山醒了。
大山是天造地设的舞台,梯田是山民无与伦比的杰作。梦幻一样的画,是美的一种经典,有一点深奥,有一点曲高和寡。在云雾变幻中气象万千,让大山成了艺术品而惊动了世界。
“嚯,这是她写的吗?”舒学群眼睛一亮。
“‘嚯’什么,小资罢了。问问她,跟山民的儿子过得怎样?”
舒小宁好像听到了老妈的话——
我们的房子在梯田中间,矮矮的泥墙茅顶。朋友顺着田埂走来,要走过很多梯田。田里的水会映出身影,让人心情愉快。
我的王子,空闲时带着纸和笔,把花和情歌深藏在心里,在梯田中间走来走去,有了灵感就坐在田埂上,写关于梯田的诗歌。他的任务是热爱和思索。山民儿子的心只属于原始而沉默的山冈,只属于宁静而深邃的树林,只属于清澈而湍急的峡谷的河水。他是一个寡言的人,总是在静静地回忆。
回忆春天的田野上女人们的秧歌,回忆夏天的阳光照耀双肩,回忆冬天的火塘烤着双膝,回忆小时候放牛的山冈,回忆父亲的脸庞,回忆母亲的乳房,回忆天是高远的,回忆地是宽阔的,回忆祭寨神的日子,杀猪宰鸡,把糯米染黄,把鸭蛋染红,献给寨神……寨神住在寨子里人们的心中,住在远古先祖放牛的地方,住在父母洒下汗水的梯田,赐给人们健康和财富。
爱神和艺术之神没有理由不宠爱我的王子我的诗人。他的诗纯净像峡谷里的水,坚硬像山上的石头,灼热像火塘长年不灭的炭火:
“在我生长的地方/开门见山/山里有猎人谛听/渐渐远去的踪迹/有系羊皮的女人/背着花篮穿过密林。”
“我以树的名义/生长在高原/相信这片土地/能收获语言”,“我不想重复/被别人重复过的主题/独自默默地撑起/一个梦想。”
“与山有关的诗/堆积如山/常有警句从坡上滚下来/沉甸甸如石头。”
“我是为寻梦而至的黑眼睛女孩/唯一让我心跳的女孩/一个如意的归宿”,“是不肯回头的目光流水/是鹰划过长空的一声嘶鸣/也是爱得深恨得深的男人/无法忍住的/眼泪”.
“那些水稻很实际/那些水稻就在田野里/金黄金黄地/代表秋天发言”,“母亲站在十月的晒场/高高地扬起手臂/秋天就这样生动起来。”
“喝谷酒的父亲读我/目光常追逐一只翱翔的鹰/背水罐的母亲读我/眼里一片绿色的希望。”
“我曾属于原始的苍茫/属于艰难的岁月/如今,我站在书籍和文字的脚手架/把祖先的梦想/一一砌进现实。”
我们用草木在山路边搭了一间酒屋,用进口的咖啡和寨子里的谷酒,用野生的茶叶和自己碓舂的米粑,用风干的牛肉和盐焗的鸡腿,招待四面八方的客人。我们去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有家里的小妹张罗。客人川流不息,常常地,我们再晚也不打烊。今夜,一位来自巴黎的男孩一直在弹着吉他,琴声忧伤。他是摄影家,失恋了,来中国散心。
伫立的群山,用苍翠和沉默,应对尘世的悲欢。亘古的风景,演绎山民质朴的情怀。
有时候,我随我的王子去篝火边跳锅庄,与寨子的男女老少,围着熊熊的篝火狂欢。舞蹈,像冬天的树木一样简练,又像夏天的花朵一样热烈。无拘无束的节拍,是生命力量的震颤;热火朝天的呼喊,是对山川大地的礼赞。简单却热烈的舞姿,让血脉偾张,在生命的潮水里尽情徜徉。谁能相信,跳出这舞步的,是砍柴的脚板、牧牛的脚板、犁地的脚板、扛石头的脚板、背草运肥的脚板,月亮出来之前,才从田里拔出的脚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