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相信,那个吹葫芦笙的人,那个跳得无休无止的人,那个粗布包裹的身体,消化老南瓜、老玉米的身体,是个古稀的老人?
谁能相信,那个背着三弦的男孩,白天是放牧的行家,夜晚是弹琴的好手?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少女追在身后。她们把山花插满头,为了美好的投奔永不忧愁。从此我记住了那朴素的音响和跳跃,哪怕走遍了世上的城乡山河;从此我懂得了什么是艺术的永恒价值,世俗的装点纷纷脱落。
村寨的夜晚,黑白分明。月光流淌,亮处如雪,暗处如墨。天地一片肃穆。只有风,只有不甘寂寞的冷杉和云杉在私语。心灵纯净,变得无比深邃——深邃得能容纳整个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神奇古朴,让人释放掉现代文明的负重。
云聚云散是诗,花谢花开是诗,草飞草长是诗,月圆月缺是诗。村寨是诗的宠儿。
在任何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都会有风吹落潮湿的种子。季节更替,到处荡漾的,是自由的意志。倾听自然的语言,生活的困惑与感伤便随风而逝。
曾经禁锢在嘈杂的城市。楼群像树林,但没有枝叶没有花朵没有果实,没有令人恋眷的仅仅是狗尾巴草的清香。孩子们长大了,不会唱“采蘑菇的小姑娘”.楼群的颜色顽固,隐去了季节的界限;窗口在夜晚筛下星星,挤窄了无边际的想象;钢筋水泥傲然挺立,带来了坚硬的压抑。躺着的心事结成青苔,站立的思想竞争阳光,人们掩起私下里表情丰富的脸庞,在沉默中蛰伏窥望。
只有这里的人才会有真正的歌唱。他们的歌,嘹亮、清逸而深远。村寨里最多的是树,每棵树都是歌手。漫天的音乐的羽毛,化作无边的新绿与嫩黄。暗香诱着彩蝶,在树木之间传递着甜蜜。绿肥红瘦都被遗忘。一声鸟鸣,心便永不寂寞。
我们要在这里生一堆儿女。让我们的儿子在月光明亮的夜里,在棕榈树的阴影里,拿起竹子做的巴乌,背起梨木做的三弦,去蹲在女孩的房子背后;让我们的女儿站在苞谷地里,像一朵花一样开放。扯下花头巾,听着情人吹扎比,低着头轻轻地笑。
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舒学群转脸看着钱红,两个人的眼角居然都闪着泪光:“我们不应该担心她,应该担心我们自己,我们老了,不再有这样的浪漫了。”
“让他们把这些写出来,不就是一部好戏吗?”钱红忽然说。
“对啊。”舒学群眼睛一亮。
“老爸你忙你的公事,就别打我们的主意了。我们和你们几乎生活在两个时空,我们可以给你们提供素材,但我们不懂你们的游戏规则,也不想懂。”
舒小宁的回复毫无商量余地。
四、
属于自己的东西前两天就一样一样地清理干净了。无非是一些随手写下的笔记,一些没有来得及完成、已经不必完成的工作报告。
桌子一下子变得干净而不真实,与自己无关。明天来上班的人,可以有一张没有记忆的办公桌。
舒学群站在门外,最后看了一眼办公室,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除了看不到痕迹的脚印,属于他的一切都没有留下,这才轻轻地把门带上。
明天这里就会有新的主人。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忽然想起舒小宁的话,舒学群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其实还有一句话也颇贴切:“你方唱罢我登场。”
新任局长徐闻达是比他低一届的大学校友,毕业留校一直到当上校长,精明练达,能力很强,不像他这样书生气十足。这几天办完交接,问他:“要不要有个仪式?”
机关惯例,干部职工退休或调动,工会都会开一个欢送会。
“免了吧。”舒学群认真地说,“我这是左迁啊。”
“那就随你。”徐闻达很体谅。
楼道寂静。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楼,只有松动的地板“嘎吱”响。舒学群放轻脚步,让那声音尽可能小些。
一楼值班室的电视上,足球世界杯踢得沸反盈天。他的小心其实是多余的。
自行车棚里孤零零地只剩了一辆车。舒学群抓住冰凉的车把手,走向后院的出口。小门房窗口的灯亮着,保安站在外面的黑暗中,他一下没看清,突然听到一声问候:“局长好!”
保安是复员军人,家在农村,不苟言笑,只管开关电动门,别人不问他,他决不跟人搭讪。主动喊“局长好”,这是头一次,而恰恰这次,被喊的人已不是局长了。
“你好。”舒学群扶着自行车站住,“天冷,你干吗站外面?”
“送局长。”
舒学群这才看清,保安的站姿是立正,心里一阵莫名的感动:“我不是局长了。”
“知道。我头一次见到不坐小车的局长。”
“谢谢!”
舒学群一直没有建立起足够的级别意识,自我感觉始终是一个才出校门的学生,听到人喊职务,总是有点不自在。这一次,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由衷的,因为他已经帮不了对方什么了。
调离政府机关主管岗位,去文艺社团任虚职,这是对他的一种宽宥。
这个结果是想得到的,并不突兀。两年来,在省文化局正局这个位置上,他的确没有做出上级期待的业绩,一再辜负了重任。有过挽救的机会,他没有抓住。
赵局有一次明确跟他说:“我这次可不是跟你闲聊,算是一种转达吧。你跟桑龙桂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就那么跟他过不去吗?非打压不可吗?”
“怎么是‘跟他过不去’?怎么是‘打压’?”舒学群大吃一惊。
“那你坚持不上桑龙桂的那个戏,是啥意思?”
“那个戏的剧本讨论过几次,行家们都没有通过啊。”
“别拿行家做挡箭牌,我就问你,你的意见。”
“我也是否定的。”
“问题就在这里!”赵局顿了一下,他不懂戏,但是懂舒学群,知道这孩子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家伙,他坚持什么一定有他坚持的道理,“我说你怎么就这么轴呢!不可以先把戏排出来,看看再说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行吗?不是有个说法,叫那啥——‘试错’吗?评职称你说你不便干预也就罢了,排戏,批经费,不就是你动动手指的事吗?”
“试错是因为不知道对错,知道是错,就不用试了。明明知道是白花钱,还‘动动手指的事’,您不是也不会做吗?”
“我怎么跟你说呢!”赵局真是急了,“你就不能灵活一点吗?”
“艺术是有尊严的。”良久,舒学群没头没脑地说。
“艺术尊严?是你自己的尊严吧。”
“也可以这样说。我不想做没原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