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想找人上床,就是为了做一件出格的事情,留下点记忆?
倒也未必完全是出格的事情。我觉得她是想寻求某种特别亲密的关系,但处在她当时的境遇下,她不知道如何与人平等而又不伤自尊地建立这种亲密的关系。在网上找人上床,至少在我看起来,可能是最平等的,无非是男人和女人平等交换对方没有的东西而已,同时也是最不容易遭到拒绝的,特别是她又长得很好看。这姑娘可能找工作已经被人拒绝得害怕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也表明这确实是她想寻求的东西,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
于是你和她上床了?
孔雀看了我一眼,喝了一口伏特加,接着说,我问她要不要去酒吧里喝两杯,还是回我家里。她毫不犹豫地说去我家。我当时心情非常愉快,因为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而这件奇妙的好事竟然是真的。她甚至不想去酒吧。我的公寓非常小,只是一个单室间,放一张书桌、一张床,加一个厕所,就那么大的地方。博士后薪水微薄,纽约的房租又很贵。我让她在床上坐下,我的屋子里只有书桌前面一把椅子,上面还堆满了下午刚到的书。然后我打开电脑,给她放歌。我一般约女孩子回家的时候,都会放Lou Reed的歌。不管是不是知道欧美摇滚乐的姑娘,都喜欢他,大概因为这家伙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吧。然后我去拿酒,和她一人一杯。我把书端开,坐在椅子上。
她知道Lou Reed,连歌词都背得出来。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那时候我二十八岁,结婚三年多,并没有现在这样了解自己。当时我想,可惜我已经结婚了,不然能和这样的姑娘坐在一起,听听摇滚乐,喝喝酒,聊聊天,做做爱,是何等美妙的事情。我的前妻并不是这样妙趣横生的女孩。当然最重要的是能上床,否则前面的一切铺垫都没有意义了。我很小心地把握着谈话的方向,希望不要在形而上的道路上走得太远。那女孩和我说话的时候,黑黑的眼珠注视着我,台灯橘黄色的光线洒在她柔软的发梢上,真是让人怦然心动。
喝了几杯以后,我说屋里太热了,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她可以把衣服脱掉。她当时正在说她喜欢读的小说,听到我的提议,一下子就停止了说话。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歪着脑袋,转过身,似乎在打算做点什么,应该是打算脱衣服吧,我暗暗希望。这时候,她看见我书桌上摆的东西。我的书桌上很乱,唱片、算数稿纸、名片,到处都是。在不显眼的地方,有一张我前妻的相片。我从来没有把我前妻的照片在约姑娘来家里的时候刻意拿走。
这是谁?她指着相片问我。
我太太。我不打算瞒着别人。
为什么有了妻子,会要做这样的事情呢?她迷惑地看着我,浓密的眉毛蹙在一起。
她似乎是真的感到困惑。而我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释我这么做的原因,那些我自以为深层的东西。于是干脆老实地承认,是因为和老婆分居两地,有那方面的需要。
她明显开始感到不安了,用手指转动着左手手腕上一支精致的银镯子。
你这个人,刚才不是还说着维特根斯坦、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的吗?文学也好,哲学也好,样样都明白,还是数学博士,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我不想和她解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男人的性欲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不说点什么,似乎她的淡淡的怒气无法平息,而今晚所期盼的事情就可能无法实现了。但我无论如何不想花心思安慰她,我一向对女性复杂敏感的情绪反应没有同情心。而且她似乎忘了,今晚在craigslist上发帖找一夜情的人是她自己,要说什么哲学也懂、古典文学也懂,却做出这样事情来的人,恐怕是她自己才对。何况她并不是像大多数做这事的男人一样,是出于天经地义的生理需求。要指责起来,她怎么都是更不占理的一方。
但她又接着说,这样坐在一起,和别的女孩子喝酒聊天什么的,她心里会怎么想呢?难道不会很难过吗?自己明明有了那么亲密和信赖的人,却做这样的事情。她转头又一次注视着我前妻的照片,乌黑的眼中竟然一下子涌上了泪水。
我坐在那里,对这种局面既吃惊,又无能为力。从来没有一个来赴约跟我上床的姑娘对放在我书桌上的那张照片这样评头论足。大多数人根本视而不见。有的姑娘还会大度地说“你老婆长得很不错哦”之类的。这就是对这件事情表达出的最大关注了。而这姑娘,眼看着就要脱衣服了,却坐在那里数落我,眼看着又要哭了。我只能坐在那里等着,看她的心情能否平复下来。毕竟费了那么大工夫,大热天的,还是二十五岁生日的晚上,从中国城跑过来,又只是想解决自己的处女身份问题,总不至于为这种与她的人生毫不相干的事情,就打道回府吧。